幾日後,元賜嫻收到一封金粉洋灑的帖子,是邀她去芙蓉園賞花的,署名鄭沛。
她曉得這人,是朝中病懨懨的九皇子,冊禮當日,曾與她在大明宮有過一面之緣。彼時父親被聖人留下議事,她與兄長一道回府,半途碰上了他的轎攆。
這人看她的眼睛都直了,硬是攔著不給她走,滿嘴調笑。兄長見他胡攪蠻纏,來了氣,凶了他一句。
結果鄭沛兩眼一翻,氣暈了。聽說後來犯了頭風病,在床上咿咿呀呀躺了個把月才好。
她是眼下才知,打她進京,鄭沛已幾次三番意欲登門拜訪,都被宮人攔下了,這才只好輾轉託人送來帖子。
不過,素來不喜他的兄長竟收下了。她覺得裡頭有鬼。
元鈺將帖子交到她手裡時,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懶得應付就算了,阿兄替你回絕,不怕他。」
她當然懶。這個九皇子在夢裡不曾留名,大約並非要緊角色,且上回留給她的印象著實太差。這等為人輕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礙於身份,她一定要找人擰斷他的胳膊。
她乾脆道:「我不去。」
元鈺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當真?」
元鈺將她前後神情變幻瞧得一清二楚,心裡頭說不好是什麼滋味,嘴上道:「阿兄騙你做什麼!若單只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絕,哪還來過問你的意思。」說罷試探道,「你上回不是與阿兄說……」
好歹有機會見見夢中仇人的廬山真面目了。
元賜嫻不等他說完就道:「好,我去。」
……
翌日,元賜嫻的嫂嫂姜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園。
芙蓉園地處城南,臨曲江池畔,綠水青山,亭台樓閣,風光無限。眼下正是賞水芙蓉的好時節,鄭沛邀約元賜嫻來此,想來頗費了一番心思。
元賜嫻看上去興致不錯,與姜璧柔一路說笑。兩人被婢女領往一處依山傍水的竹樓,待漸漸入裡,曬不著日頭了才將帷帽摘去。
到了最頂上,見小室閣門大敞,正中擺了張寬敞的長條案,案邊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錦帶,玉簪束髮,乍一看,很是風流名士的做派。
元賜嫻一眼瞧見最靠外的一人,腳下步子不由一頓。
怎麼陸時卿也在啊。還穿了身扎眼的銀朱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姜璧柔見她頓住,也跟著一停。那頭三人注意到這邊動靜,止了談笑,齊齊望來。
元賜嫻被這陣仗一震。
模樣都生得不賴,這排排坐的,倒有幾分任她採擷的意思。
她念頭一轉,目光越過陸時卿,看起居坐當中的一人。
這人穿了鴨卵青的圓領袍衫,袍上繡暗銀雲紋,發間飾淺碧玉簪,當是六皇子鄭濯了。看姿態溫文爾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並非她想像中的暴戾模樣。
鄭濯察覺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幾分不符他身份的謙遜。
元賜嫻卻在想,倘使夢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當然,面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來我往笑過,有人坐不住了。最靠裡的鄭沛驀然站起,朝這向迎來。
他年紀小,面龐稚氣未脫,此刻兩眼發直,臉泛紅光,似是瞧見美人通體舒泰,連病痛也去了個乾淨,一路緊盯著元賜嫻不放。
她穿了身水紅色襦裙,水綠色的裙帶束成雙蝶結,當中串一對精緻銀鈴,烏髮挽三分落七分,發間綴一圈銀飾,在日頭下熠熠生輝。
鄭沛讀過點風物誌,曉得西南一帶不少人偏好銀飾,較之周京別有一番風韻,霎時便覺如姜璧柔這般一身素雅的婦人實在太黯淡了,到了兩人跟前,直接略過她,與元賜嫻招呼:「嫻表妹!」
元賜嫻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異母妹,說起來,徽寧帝算她表舅,鄭沛非要喚她一聲表妹的話,倒也沒錯。
只是這叫法,真叫人結結實實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適,與嫂嫂一道給他行萬福禮,卻是剛起了個頭,就被他摁住了手背,聽他滿腔柔情地道:「嫻表妹不必多禮……」
元賜嫻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橫著走,可到了長安身份就不夠看了,尤其還有個慘絕人寰的夢境提醒她謹言慎行,便更不會在這吃人的地界隨意交惡。
但她也非事事願忍。
她將手一把抽回,朝鄭沛皮笑肉不笑道:「九殿下,實是抱歉,賜嫻有潔癖。」
跟在後邊的拾翠適時遞上一方錦帕給她擦拭。
姜璧柔悄悄拉了把她的袖子,示意她忍忍,點到為止。
眼見鄭沛臉都白了一層,鄭濯忙起身來打圓場,笑道:「我頭回見識所謂潔癖,還是在陸侍郎這裡。與子澍比,縣主想來已是輕微的了。」
元賜嫻看了眼低頭抿茶的陸時卿,心道這人的毛病可真多啊。她才沒什麼潔癖,裝的罷了。
有了這台階,她也就順勢下了。畢竟鄭沛的母親位列四妃,算得上得寵,娘家也是個勢大的,真得罪了他,她怕也沒好果子吃,便給完巴掌忙送糖,朝他笑問:「九殿下,不知這位是——?」
鄭沛見她認得自己,卻不認得鄭濯,馬上高興了,屁顛屁顛過來:「這是我六哥!」
元賜嫻假作恍然大悟狀,給鄭濯行了個禮,繼而隨他往裡走去,一面問:「那照六殿下方才的意思,難不成換作陸侍郎,便要剁了自己的手不成。」
陸時卿偏過頭來,狹長的鳳目一眯:「縣主真會說笑。」
「倒的確常有人這麼誇我。」
見元賜嫻和姜璧柔雙雙落座,鄭沛也跟了進去,搭話道:「那可曾有人誇過嫻表妹仙姿玉色,人間難覓?」
元賜嫻好似聽不懂他的示好,點點頭:「有啊,也是陸侍郎。」
陸時卿沒說話,眼底流露出的意思是:什麼時候?
她笑著解釋:「不過陸侍郎當時的措辭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鄭濯好像不大敢信,詫異問:「子澍還會誇人?」
陸時卿面露不悅:「一時嘴滑。」說罷大概覺得牙根有點癢,低頭又抿了口茶。
元賜嫻注意到,他手邊這只白釉玉璧的茶甌與案几上其餘幾隻樣式不同,約莫是自己帶來的,心道果真是潔癖不假。
鄭沛暗暗好奇元賜嫻是如何結識陸時卿的,卻怕美人再生氣,不好當下揪著問,指了案上碗碟裡的時令瓜果道:「嫻表妹安心吃,這些瓜果乾淨得很。」
鄭濯見他說話間略過了姜璧柔,替他補道:「元夫人也請。」
姜璧柔原本就是作陪來的,自然也不在意,含笑垂眼:「多謝殿下。」
這棟竹樓籠統八面,一面鏤門,七面臨窗,一窗一景各不相同。
鄭沛比照窗景,從芙蓉園的春秋說到冬夏,紫雲樓說到蓬萊山,聽得元賜嫻都替他口渴,一連吃了好幾顆荔枝,嘴裡得閒便答應幾句。
等他停頓間隙,她看了眼對面一點吃食未碰的鄭濯,問:「六殿下不吃荔枝嗎?很甜的。」
她這一句有點反客為主的意思。鄭濯抬頭,笑看她一眼。
元賜嫻吃相大方,不似尋常女子含蓄遮掩,卻偏雅緻得很,這玲瓏透白的荔枝到了她飽滿豔麗的唇邊,不知何故,忽然叫人垂涎欲滴起來。
他便順勢吃了一顆,完了道:「的確很甜。」又問一旁一直幹飲茶的陸時卿,「子澍不吃幾顆解澀?」
陸時卿輕飄飄看了眼案几上的荔枝,冷聲道:「您愛吃就多吃些。」
鄭濯也不惱他這態度,朗聲一笑,照他的話又吃了一顆。
元賜嫻讚道:「殿下是識貨的,這時節的荔枝汁多肉肥,再味美不過。」
「縣主若喜歡,我回頭差人送幾筐新鮮的到元府。」
她毫不客套:「那就多謝您了。」
鄭沛見狀,臉色又白幾分。
今日原是他邀約了元賜嫻的,哪知半道碰上六哥和陸時卿,這倆平常看起來很正經的傢伙不知吃錯了什麼藥,一聽他去向,竟一股腦粘了上來。
這倆人都大他四歲,在他眼裡就是年老色衰的,故他本不放在心上。誰想這下元賜嫻與他倆千絲攜萬縷,獨獨對他極盡敷衍。
難不成如今的小娘子都覺老一點有味道?
鄭沛也不扯四時風光了,問道:「嫻表妹可有興致泛舟,去水對岸瞧瞧?」
元賜嫻往竹樓下邊望一眼:「主意是好,只是家嫂體弱,不宜長時日曬。」
鄭沛心道那敢情好啊,登時喜上眉梢:「如此,元夫人便在此地稍坐。」說罷吩咐四面婢女,「你們幾個好生招待,不許怠慢了。」
姜璧柔頷首,悄悄給元賜嫻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行事注意分寸。
……
一眾人便下了竹樓。
鄭沛叫人準備了兩隻小小的獨木舟,眼見得實無半點皇家氣派,除去艄公,每隻約可容二至三人,再多怕就得擠翻了。
元賜嫻一瞧便知他是想撇開鄭濯和陸時卿,與她共舟。
她看了眼鄭濯,發覺他也恰好在看自己,如此一眼過後,便故作不經意地望向寬闊的水面,問:「四人兩舟,殿下預備如何安排?」
也不知是在問哪個殿下。
鄭沛剛想答,卻聽鄭濯搶先道:「莫不如投瓊吧。」
作者有話要說: 鄭沛:都閃開,一群年老色衰的!
鄭濯、陸時卿:小夥子,你說誰年老,誰色衰?
元賜嫻:那個穿騷紅色來相親的,你成功引起了本縣主的注意。
陸時卿:不好意思,這只是我的個人品味與格調,與姑奶奶您無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