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上校空靈通明的眼神,也不是被洗腦者和精神錯亂者常見的混濁以及黯淡,卻是和大徹大悟的修真者一樣清澈。
李耀沉默了很久,繼續問道:“我很好奇,你怎麽看待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倘若現在他們出現在你面前,你也會幫他們找到……永恆的寧靜嗎?”
“因為我的事情,他們現在很煩惱,很痛苦,很迷茫,徹底被自己腦域深處的天魔侵蝕了。”
宋光赫上校道,“我的妻子流轉於諸多有權有勢者的身邊,以色侍人,希望洗刷自己身為‘叛徒之妻’的汙名,我的孩子則將滿肚子鬱悶和怒火,向更弱者發泄,變成了十惡不赦的凶人——在我看來,他們已經入魔,如有機會,我當然要幫他們驅魔,實在無法驅除他們心中的魔頭,也只能對他們實施‘淨化’了。”
“淨化?”
李耀道,“我再確認一下,你的意思是,你會毫不猶豫地殺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這件事不會對你造成半點觸動?對你而言,他們就像是那個護士和研究員一樣,純粹的陌生人?”
“不,不是陌生人,而是好像……兄弟姐妹一樣。”
宋光赫上校道,“我們都是神的造物,神的奴仆,神的工具和羔羊,即便是我的親骨肉,也是奉了神的旨意,通過我和妻子的身體才能誕生出來,所以,他應該是神的孩子,而不是我的。
“我們更像是兄弟姐妹,全人類都是平等友愛的兄弟姐妹,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以及這位不知道姓名的貴賓您,在我眼中,你們都是一樣,我們都是一樣的親密和平等,如有機會,我會一視同仁、不惜代價來拯救你們,喚醒你們,淨化你們。”
李耀長舒一口氣,語氣有些沉重道:“宋上校,我不知道你究竟還保留了幾分邏輯思維,而你的邏輯思維中又是否蘊含了什麽陷阱,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冷靜而清醒的想一想,這樣的想法真是出自你自己的意志嗎,現在的你,還有自己的意志嗎?”
“我當然有自己的意志。”
宋光赫上校依舊淡淡笑著,“神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諸天外界,除神之外,別無他物,我的神魂被神的意志充盈,無比寧靜,無比滿足。”
“換言之,你僅僅是神的一個細胞,一縷念頭?”
李耀道,“你有沒有想過,這樣活著,生命又有什麽意義呢?”
“那您呢,尊敬的貴賓,還有千千萬萬的修仙者呢?”
宋光赫上校道,“從一出生就陷入**的熔爐,被七情六欲迷惑了心竅,被天魔寄生在你們的腦子裡而不自知,終此一生都在欲海紅塵中掙扎,利欲熏心,酒池肉林,好勇鬥狠,恃強凌弱,要麽早早就稀裡糊塗死於內鬥,或者蠅營狗苟活到幾百歲,依舊不能大徹大悟,反而要消耗天文數字的資源來延長自己邪惡的生命,最終還是免不了黃土一捧,枯骨一堆,灰飛煙滅——你們的生命,又有什麽意義呢?
“你們還算是好的,那些被你們壓迫的普通人又怎麽說?他們像是野獸一樣在地底深處苟延殘喘,終此一生都未必見過陽光,活得非但不如螻蟻,簡直像是一坨坨移動的菌菇,他們從一出生就已經宣判了死刑,光是了保持自己的‘屍體’不腐,就要竭盡所能,一秒鍾一秒鍾地苦捱,一分鍾一分鍾地煎熬,一天一天地掙扎,到頭來,這‘屍體’終究要歸於黑暗,不留半點痕跡,他們的生命,
又有什麽意義呢?“或許,你們,我們,他們,生命就是這樣毫無意義的東西,無論是窮奢極欲的歡樂還是錐心刺骨的痛楚,都將湮滅在時間的流逝中,就像是水滴消融在河流裡,而這河流最終都枯竭了,蒸發了,消逝了,這一切有什麽意義,我不知道,只有神才知道。”
“所以,你們的目的,就是要喚醒所謂的‘神’,也就是盤古族?”
李耀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拋出了關鍵問題。
“是的,我們的職責原本就是在眾神沉睡之時,好好守護這個宇宙,讓一切都維持在眾神沉睡之時的樣子。”
宋光耀上校毫不隱瞞地說,“只可惜,當眾神陷入沉睡之時,絕大部分人類也被天魔侵蝕,忘記了自己的神聖使命,肆無忌憚釋放邪惡和混亂,消耗著所剩無幾的寶貴資源。
“現在,我們已經覺悟,自然要收拾殘局,永遠結束戰爭,恢復和平以及秩序,靜靜等待眾神的蘇醒。
“相信我,我能感覺到,所有至善上師都已經感覺到——眾神之門即將開啟,眾神正在從幾十萬年的長眠中蘇醒,很快就會重建他們恢弘壯闊的文明,也給我們帶來更高的智慧和更深的指引。”
“感覺?”
李耀嗤之以鼻,“你要將自己以及整個人類文明的未來,都寄托在虛無縹緲的感覺以及所謂神靈的憐憫之上?你怎麽保證,你口中的‘眾神’蘇醒之後會帶來指引而不是殺戮,會帶來希望而不是毀滅?你們——我們這些‘工具’已經失控了,將失控的工具統統毀掉,重新研發一批更可靠的工具,這樣的想法更合乎情理吧?”
“不要用你被天魔侵蝕的邪惡心靈,去猜測眾神的想法。”
宋光耀上校道,“你又怎麽知道眾神不是帶來指引和希望,而是殺戮和毀滅呢?你又憑什麽堅信,沒有眾神的指引,人類這種被天魔侵蝕,既邪惡又混亂,還特別自以為是的生命,真可以在這片黑暗冰冷的宇宙中繼續生存下去,去經受……更大的考驗呢?或許,沒有神的指引,我們還來不及踏出這片小小宇宙半步,就自我毀滅了。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們都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這就是‘信仰’。
“如果神真的決定滅絕所有人類,取而代之以更加可靠的工具,那也是我們罪有應得,是無法逃避也不應該逃避的宿命,坦然面對神的審判吧,生存從來不該是智慧生命的最高追求,信仰才是,和神的旨意相比,你我卑微而罪惡的生命,又算得了什麽呢?”
宋光赫上校不應該能辨認出李耀的位置。
但說這句話時,或許是巧合,他的目光竟然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李耀的目光。
他說話的語氣一直很平靜,既沒有狂信徒的癡迷,也沒有虔誠者的優越,更沒有一絲一毫嘲弄的味道,僅僅是非常認真,一字一頓,娓娓道來。
這種近乎於“無視”的平靜,將李耀徹底激怒。
“你知道嗎?”
李耀咬牙切齒,冷冷道,“我曾經殺死過一個盤古族,一個活生生的,你口中的神,不管你信不信,我一刀斬落了他的腦袋,後來還有很多人掃描和研究了他的屍體,以及無數盤古族、女媧族、祝融族,共工族……你所崇拜的‘眾神’的屍體。
“老實說,這些所謂的眾神,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碳基生命,是體型比較大的蟑螂、蜥蜴和猩猩而已,和我們並沒有本質上的差異,並沒有什麽了不起!
“你相信我的話嗎,你覺得我在說謊嗎,你是否覺得‘神’是不可戰勝的?你是否知道,有很多考古研究都表明,洪荒文明並不是我們這個宇宙最古老的文明,在洪荒文明之前,還有千千萬萬的太古文明?
“不錯,盤古聯盟是我們的造物主,但他們同樣有他們的造物主,他們的造物主也有更古老的造物主,沒有神,從來都沒有神,我們都不過是……生命進化長河中,普普通通的一環而已!”
“不用激動,貴賓,我相信你說的一切,你一刀斬落了一名盤古族的腦袋,徹底殺死了他。”
宋光赫上校依舊不為所動,笑容愈發寧靜和安詳,“這正是神的旨意,是神的力量附著在你身上,是神犧牲了一個個體想要點化你,或者除了點化你之外還有更深層次的用意,誰知道呢,正所謂‘天機不可泄露’,時候一到,你自然會覺悟神的良苦用心。
“至於盤古文明之前的太古文明,我當然也知道,那正是神留下的古老痕跡啊!
“神是永恆的,是無限的,是無時無刻、無所不在的,盤古文明才多少年歷史,充其量不過幾百萬年吧,難道您以為,幾百萬年前就沒有神了?
“不,無論太古文明還是盤古文明,都只是神的一個‘化身’,是神千千萬萬道光芒中的一道,神的力量太過龐大和深邃, 無法直接被我們這些三維宇宙中的小小細菌感知到,所以才通過盤古族的‘折射’,啟迪我們的智慧,指引我們的道路,交給我們神聖的使命。
“你殺死了一名盤古族,只不過是舉起一片樹葉,稍稍遮擋了太陽億萬光輝中的一道而已,你該不會幼稚到以為,這樣就能毀滅太陽,就能‘弑神’了吧?”
李耀深深,深深吸了一口氣,拳頭攥得“哢哢”作響。
“好氣人哦!”
龍揚君在他身後笑嘻嘻道,“怎麽樣,是不是很想衝進去揍這家夥一頓?我第一次和他聊天時也這樣,險些沒把肚皮氣爆,要不然咱們乾脆進去揍他一頓算了,和這種人沒道理好講的。”
“……算了,就算殺了他又有什麽用,他只不過是千千萬萬個‘至善族’中的一個而已。”
李耀自然聽出龍揚君只是說笑,長舒一口氣,道,“宋上校,多謝你的配合,咱們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或許改天我還會來看你的。”
“好的,再見,這位貴賓,不,這位兄弟。”
宋光赫上校舉起右手,將中指和無名指勾了起來,用其余三指輕輕一點額頭,又一點嘴唇,再一點胸口,對李耀深深鞠了一躬。
在聖盟人的儀式裡,這是最聖潔的禮儀。
“願眾生寧靜,世界和平。”
宋光赫上校滿臉虔誠,一絲不苟地施禮,“也祝你早日皈依大道,得到眾神的寬恕和憐憫,我可憐的兄弟。”
說完,他又一條一條捋平了病號服上的褶皺,再不看李耀半眼,規規矩矩地坐回了自己的小床上,端端正正地捧起一本詩集,認認真真地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