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年初一,眾人又一大早起來給祖宗及各路神佛上香。
祭拜完回到院裡,丫鬟端上紅豆湯圓,薛靜姝吃了幾顆,柳兒把自己那份吃了,又把她剩下的大半碗也吃掉,過後抱著肚子直說撐。
薛靜姝只得幫她揉肚子,又讓芸香去找干橘皮。
「湯圓是糯米做的,最不易克化,紅豆又容易脹氣,讓你少吃一些,偏還躲著我吃了兩碗,你不撐誰撐?」
柳兒可憐巴巴地看著她,「我看那麼多吃不完要倒掉,多可惜啊。」
薛靜姝又是心疼又是可氣,「就是浪費,也好過讓你受罪。」
迎香正進來,聽見這話笑道:「柳兒姐姐放心,今日咱們府裡施粥呢,有多的湯圓丸子,也分給窮人家,不會浪費。」
柳兒一聽,頓時苦了臉,「早知道我就不硬撐了。」
芸香找來干橘皮,薛靜姝讓柳兒吃了兩片,卻沒那麼快見效,她想了想,道:「走,隨我去花園裡走走。」
迎香忙取出薛靜姝的披風給她繫上,又將八寶暖爐準備好,柳兒也爬起來,穿上一件厚外套。
兩人慢慢出了院子,行至花園,正見四姑娘在園子裡水榭中賞雪。
見了她們兩個,她將頭偏向一邊,並未出聲招呼。
薛靜姝也沒主動搭理她。
柳兒皺皺鼻頭,小聲道:「小姐,我們又沒得罪過四姑娘,她怎麼總是誰欠了她八百兩的模樣?」
薛靜姝道:「或許她就是覺得咱們欠了她八百兩呢?」
柳兒立刻瞪了眼,「她胡說,誰欠她銀子,八個銅錢都沒有!」
看她這護食的勁頭,薛靜姝笑道:「不過是句玩笑話,瞧你都急紅了眼了。」
柳兒掰著指頭一本正經道:「八百兩啊,我當初賣進府裡來,也才賣了八兩銀子,這得賣我一百次才還得上呢。」
薛靜姝聽見這話,斂了笑,認真地看著她,道:「柳兒,你想你的家人嗎?」
柳兒微微搖頭,「我不知道,都快忘記他們的模樣了,不過我想,如果以後遇上了,肯定還認得出來。」
她本是南方人士,五六歲時家裡鬧了災害,一家人跟著別人北上,半途上卻走散了,她被人牙子帶到京城,賣進了薛府,從此就一直陪小姐身邊,說起來,她和小姐的感情,倒比家人還深厚些。
薛靜姝正色道:「等我有了能力,一定幫你找到他們。」
「嗯!」柳兒點點頭,又道:「這麼多年了,若找不到也沒關係,我可以一直和小姐作伴。」
兩人走了大半個花園,柳兒終於沒那麼撐了,便又慢慢往回走。
午後,皇帝指了個小內監給薛靜姝帶話,上清宗的神醫已經抵京,並且在宮裡了。
薛靜姝忙收拾一番隨他進宮。
有了皇帝給的腰牌,一路暢通無阻到了長樂宮,宮人將她引入內殿,皇帝已經在那兒了,太皇太后靠在床頭,一個陌生男子正給她看診。
她要行禮,被皇帝攔下,太皇太后看過來,費勁笑了笑,「姝兒也來了。」
「是,皇祖母今日覺得如何?」薛靜姝緩步靠近,怕驚擾了神醫,在兩步外停下。
太皇太后一聽她的稱呼,眼睛就亮了幾分,笑道:「好得很,你和皇帝這樣孝順,我哪裡還有不好的。」
薛靜姝與她說了幾句,一面分神看了眼那神醫,令她驚奇的是,這神醫竟十分年輕,看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只是有些不修邊幅,面上鬍子拉碴,滿頭黑髮桀驁不馴地支楞著,還沾了幾根草屑。
這幅模樣,實在與她心目中白鬍子的老人家有些出入,她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似有所覺,回望她一眼,頓了一頓,道:「德祿,給皇后看座。」
德公公忙親自去了,一面小跑一面又再次唾棄自己沒眼色。
但他又忍不住替自己辯駁,這次實在怪不得他,連陛下都站著,他怎麼能想到要給娘娘看座呢?
只是不管怎麼樣,等到陛下親自開口,就說明是他的失職了,德公公為了彌補,不但親自搬了椅子來,還讓人泡了茶,端來茶點。
薛靜姝道了謝,不過眼下沒心思喝茶,只憂心等著神醫的結果。
好一會兒,那神醫才站起來,回身要找皇帝說話,卻先看到了薛靜姝,就見他眼睛一亮,整個人頓時容光四射,幾步靠過來,厚著臉皮笑嘻嘻道:「美人美人你叫什麼?」
薛靜姝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看向皇帝。
皇帝在神醫靠過來時已經起身,未等他發話,房樑上如迅雷般飛下一顆花生仁,不歪不斜正中神醫門面,把他砸得鬼哭狼嚎。
一名男子從房樑上飄下來,用眼角撇了那神醫一眼,嗤道:「丟人現眼。」
薛靜姝認得後來的這名男子,正是神武大將軍,厲東君。
「師兄!你怎麼這麼狠心?!鼻子打歪了就娶不到媳婦兒了!」神醫捂著鼻子哀嚎。
只見厲東君一根指頭揪著神醫的衣領,跟破布條一樣拖去了殿外。
薛靜姝忍不住想,那神醫衣衫襤褸,莫非就是這樣被拖出來的?
皇帝低頭問她:「如何?」
「無事。」薛靜姝輕輕搖頭。
皇帝便道:「你陪著皇祖母,我去去就回。」
薛靜姝目送幾人出去,又轉過頭來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含笑看她,「可是被嚇到了?」
薛靜姝搖頭道:「只是一時不曾防備。」
「小潘沒有惡意,就是孩子氣了些,方才也嚇了我一跳。」
薛靜姝奇道:「您之前認得他?」
太皇太后搖頭笑道:「不認得,不過這孩子心眼實,方才許是怕我緊張,一邊與我說話,一邊把自己底細都掏給我聽了,連他出生時沒哭,被穩婆拍了幾下屁股都說得一清二楚。」
薛靜姝聽得也有些好笑,此時神醫高人形象已然崩塌。
正說著,巧嬤嬤端了碗粥過來,薛靜姝接過看了一眼,問:「嬤嬤,這是什麼粥?」
巧嬤嬤道:「是方才照著潘神醫給的方子熬的,山藥芡實薏仁粥,太皇至今不願用午膳,只推說吃不下,請您勸一勸吧。」
太皇太后面上有些掛不住,無奈道:「阿巧,在小輩面前,好歹給我留幾分面子。」
薛靜姝笑了笑,舀起一勺粥吹得溫熱,遞到她嘴邊,「您把粥喝了,這樣我和嬤嬤安了心,您的面子也保住了,豈不兩全其美?」
大抵人到了年紀,都反而會有些孩子氣,太皇太后也不例外,嘟嘟囔囔又說了幾句,才將粥喝下。
一碗粥喝完,皇帝從外頭進來,面色如常。
誰也沒問他結果如何,他也不曾提起。
太皇太后望望殿外,道:「小潘呢?」
皇帝道:「正在外面寫方子。」
「可別讓他就這麼走了,這孩子討喜,我還想讓他陪我說會兒話哩。」
皇帝點點頭,讓德祿去傳話。
太皇太后又拉了薛靜姝的手,問:「昨日除夕,府裡熱不熱鬧?」
薛靜姝笑道:「很熱鬧,到處貼了紅對聯,掛著紅燈籠,還有人放煙火炮竹,一整夜都聽得到聲響。」
太皇太后神色裡帶了些懷念,「我做姑娘的時候,還自己放過炮竹哩,有一次一枚炮飛到你祖父腳邊炸開,把他嚇得哇哇大哭,為此還受了一頓教訓。」
薛靜姝敬佩道:「您的膽子可真大。」
「那可不,」太皇太后得意道:「父親那時雖訓我,過後卻又把我好一陣誇,說我不比男兒弱。哎呀,轉眼五六十年就過去了,都老咯……」
薛靜姝沒說話,只輕輕握著她的手,皇帝更是沉默。
太皇太后緩過神來,又問:「昨晚可曾得了壓歲裸子?」
薛靜姝道:「得了,每位長輩給了一對,倒比我散出去的還多些。」
「那也不能少了我的。」太皇太后對巧嬤嬤道:「阿巧,把我那個檀香木的盒子拿來。」
巧嬤嬤打開櫃子,珍重地抱出一個盒子。
那盒子有些年頭了,邊角上的漆已經剝落,周邊卻十分光滑,顯然是有人時常觸摸所致。
太皇太后道:「這盒子是父親親手給我做的,當年我進宮,只帶了它。」
薛靜姝在家也曾聽聞,太皇太后當年是選入宮內的,初入宮時只是尋常妃嬪,一路榮升至貴妃,等先帝登基,直接成了皇太后 。
太皇太后打開盒子,從裡頭拿出一對十分精巧的金裸子,比薛靜姝昨日所見的,都要精緻得多。
「這是我入宮前最後一年除夕,家裡特地找人定制的樣式,因為工藝太難,總共只做成這一對,來,你拿著。」
薛靜姝鄭重接過,輕聲道:「謝謝皇祖母。」
「誒,」太皇太后笑著應了一聲,又看向皇帝,調侃道:「皇帝這麼大了,就不必壓歲了吧?」
皇帝道:「孫兒在皇祖母面前,永遠都是小孩。」
「哎呦呦,」太皇太后樂得前俯後仰,「瞧瞧你們瞧瞧,這小子為了從我這裡討東西,嘴巴跟抹了蜜一樣!罷了罷了,誰讓老人家心軟,家底都掏給你們咯。」
她又從檀香盒子裡拿出一個玉珮,道:「這是當年我父親、你們曾祖的心愛之物,眼下給了你吧。」
給兩人派完,太皇太后忙讓巧嬤嬤把盒子收起來,笑道:「再不拿起來,恐怕連盒子底都沒了,我還打算留點東西,等到你們兩人大婚時再派哩。」
剛收好,神醫潘濟跟著德祿進來,厲東君慢悠悠綴在後頭。
太皇太后招招手,「小潘快來。」
薛靜姝起身站到皇帝身邊。
潘濟幽怨地看了她一眼,「美人你別怕,你都是別人的媳婦了,我不會糾纏你的。」說著更加哀怨地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不為所動。
厲東君嘖了一聲。
這潘濟方才不知是不是被他教訓了,一聽他的聲音,立刻縮起脖子,不敢說話。
太皇太后樂了,「瞧這可憐的小模樣,跟婆婆說說,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我給你做媒。」
潘濟一聽,雙眼放光,滿臉期待道:「我喜歡像美人這麼漂亮的!」
「呦,這可不太容易,咱們姝兒這樣的,婆婆我都還沒見過第二個哩。」太皇太后為難道。
潘濟立刻蔫了。
見他實在可憐,太皇太后又道:「不如你把要求降低一些?天底下姑娘那麼多,沒有第一漂亮的,還有第二第三漂亮的。」
潘濟蔫蔫道:「謝謝婆婆,不過算了,我得找個最漂亮道的媳婦兒,不然會被師兄們笑話的。」
厲東君又嗤笑一聲,當初不知是誰誇下海口,這輩子要麼娶第一美人,要麼打一輩子光棍。
太皇太后只得安慰他,「年輕人有點目標,挺好的。」
幾人又陪太皇太后說了會兒話,見她乏了,潘濟與厲東君告退,皇帝也步出殿外。
薛靜姝和巧嬤嬤兩人扶太皇太后躺下,待她睡著,才退下。
外頭已經沒了厲東君和潘濟的蹤影,只有皇帝負手立在殿前。
這場景似曾相識。
薛靜姝停下腳步,她記得年前初次入宮,從太皇太后宮裡出來後,也這樣從身後看過皇帝的背影,但眼下他看起來,似乎比那時更多了幾分寥落。
她想起至今未知的診斷結果,心裡猛地一沉,難道太皇太后的病……
皇帝聽到動靜,回過身,「皇祖母睡下了?」
「是。」薛靜姝頓了頓,忍不住問道:「皇上,潘神醫如何說?太皇太后的身體要緊嗎?」
皇帝望了眼內殿,沒有回答,只道:「你陪我走一走吧。」
皇帝沒有讓人跟著,只和薛靜姝兩人,一前一後步入雪地裡。
年初一,宮外正是熱鬧的時候,宮裡卻比往常還要冷清。
周圍一片寧靜,只有鞋履踏在積雪上,咯吱咯吱作響。
皇帝忽然道:「皇祖母老了。」
他的語氣十分平淡,似乎只是在講述一件普普通通的事。
薛靜姝卻聽出幾分壓抑與沉重,心也跟著沉到谷底,她張了張嘴,嗓音微啞,「還有多久?」
「小心看護,也只在這一年半載。」
薛靜姝低下頭,匆匆輕拭眼角。
她感覺皇帝朝她走來,在她身前站定,許久後有隻手落在她肩頭,帶著些許安撫。
她抬頭來看他,皇帝卻看著遠處,面上仍是平靜,「不必過於傷心,人總要老去。」
不知為何,儘管他沒有洩露半分情緒,薛靜姝卻覺得,這幅平靜的外殼下,包裹著漫天的哀傷與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