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就到了二月十七,明日就是皇帝大婚的日子。
這些日子規矩已經全部學完,蘇姑姑暫未回宮,她等著明日和迎親儀仗一起入宮。
這一日薛府內已經開始忙碌起來,為次日的大喜事做準備,整座府邸比過年祭祖還忙些,而薛靜姝這個當事的人,卻反倒閒了下來。
今日是她在薛府的最後一日,若無意外,往後她也不會回來。
嫁入宮中的女子,沒有回娘家一說,若是極得聖寵,將來有可能得到省親的機會,那對於宮妃而言,是莫大的恩寵,對於她的娘家,也是極大的隆恩。
但薛靜姝心裡清楚,不論日後如何,她都不準備再回來了。
她進宮後,薛府會因她延續承恩公府的榮耀,這也是她對薛府多年養育之恩的回報,再多的,她不準備給,也給不起。
因她馬上要走,幾個姐妹一起相伴來看她。
幾個小丫頭眼眶紅紅的,讓薛靜姝沒想到的是,哭得最傷心的,竟是六姑娘。
她自問對著個異母妹妹雖有幾分關照,卻也不曾多做了什麼,難得這小姑娘倒是個重情重義的性子。
她看著幾人一字排開對她垂淚,哭笑不得道:「你們今日來,到底是來看我的,還是來哭給我看的?」
六姑娘抹著淚,抽抽噎噎道:「三姐姐,我捨不得你。」
七姑娘道:「二姐姐雖也出嫁了,可她想回來,隨時就能回來,我們也可以去看她,可是三姐姐你嫁去宮裡,以後想見你都見不到了。」
六姑娘一聽,竟放聲大哭起來。
薛靜姝只好把她攬過來,替她擦眼淚,「又不是生離死別,都在都城內,統共離了幾十里,來日方長,怎知以後會如何?別哭了。」
其實若要她現在許個諾,說來日會召她們入宮相見,不是不行,但她卻沒說出口,因為她沒打算這麼做。
和薛靜婉不同,這個六妹妹是庶出,外祖加不過是平民,她娘又不得寵,這樣的出生,若頻繁出入宮廷,反而要給她招來麻煩,也會給府裡其他人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心思,不如就這樣淡淡的,別的人看在她是皇后庶妹的身份上,輕易不敢來招惹,就算日後出嫁,夫家也不敢輕視她。
六姑娘年紀小,聽不明白她話裡意思,只以為以後還能再見面,好歹哄住了。
薛靜姝又看向薛靜婉,道:「婉婉,以後我不在,除了四妹,你就是最大的姐姐了,要愛護弟弟妹妹們,不但自己不能欺負他們,也不能讓別人欺負他們,知道沒有?」
薛靜婉紅著眼眶點頭,「三姐姐你放心,我會護好他們的。」
薛靜姝又道:「也要護好你自己,別吃了虧。」
一句話說得薛靜婉淚珠子往下落,免不了又是一陣哄。
好不容易將她們哄走,秦氏竟然來了。
薛靜姝回府兩個多月,這是秦氏第一次踏足這間小院。
按理來說,女兒出嫁前一夜,當娘的該有說不完的話,擔不完的心才是,可這母女二人對坐,除了一開始幾句問安,之後竟無話可說。
薛靜姝早已習慣,安安靜靜喝著桂花佛手飲。
她這幾日胃口不佳,這是柳兒特地給她準備的。
秦氏手指纏著手帕,幾次要開口,都又吞了回去,最後只道:「入了宮,好好孝敬太皇太后,盡心侍奉皇上。今上後宮空虛,你是第一人,又是皇后,要把握時機,早日生下皇子,不然再等兩年,別的人進宮,皇上的寵愛就讓人分走了。你記住,千靠萬靠,別的人都靠不住,只有自己生下兒子,才算真正有了立身之本。」
薛靜姝聽得心裡微微皺眉,面上卻淡淡道:「是,謹記母親教誨。」
秦氏張張嘴,又輕輕歎了口氣,再無別的話可說,沒多久就起身走了。
柳兒上前收拾茶盞,看了看她的臉色,道:「小姐,今晚早點休息吧?」
薛靜姝點點頭,今日應該沒人再來了。
周老太君和薛老太爺早已命人來看過她,她父親也隔著院門交代過幾句,之後就沒別的人了。
早早關門上鎖,薛靜姝躺在被中,望著頭頂的錦帳,一絲睡意也無。
明日她就要離開薛府,雖對這裡沒有太多留戀,可到底是一群血脈相連的親人,感情再淡,這時候也會有一些惆悵。
況且……入宮後到底會如何,她也是一片迷茫。
眼下太皇太后還在,自然不必擔心,皇帝就算對她沒感情,也會客氣尊重,甚至會刻意表現出寵愛。
可連潘神醫都說了,太皇太后撐不過今年,待她老人家去後,皇帝對她這個太皇太后強塞的人、對無功無勞卻居高位的薛家,又會是什麼態度?
之前她安慰柳兒,說進宮後起碼比在府裡清淨,日子跟山上差不多,那種話,也只有柳兒不經事才會信了她。
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屆時她失了依倚靠,偏偏又佔著皇后的位置,恐怕要成為不少人的眼中釘。
若有朝一日,她保不住自己,柳兒作為她身邊親近的人,恐怕也要受牽連。
她突然有些遲疑,到底該不該帶柳兒入宮?
她只想著身邊能有一個相互依靠的人,可是若因此害了柳兒該怎麼辦?
她忽然坐起來,輕聲道:「柳兒,你睡了嗎?」
「沒有,」柳兒回道,聽聲音還很清醒,「小姐你也睡不著嗎?」
薛靜姝沒回答,卻道:「柳兒,明日進宮,不如……你別跟我去了。」
「為什麼?!」柳兒哧溜爬起來,也不顧早春夜裡寒冷,穿著一身秋衣跳下小榻,奔到床邊來,「為什麼要丟下我?是不是我規矩學得不好,小姐你嫌棄我了?我最近已經很認真在學了,蘇姑姑都誇我了,小姐你別丟下我……」
話到後來,已經開始哽咽。
薛靜姝忙把她拉上來,察覺她雙手冰涼,趕緊扯了被子將她蓋住,「我沒嫌棄你,我只怕進了宮後護不住你。」
柳兒頭搖得更波浪鼓一樣,「不用不用,小姐你放心,我會規規矩矩的,不會給你惹事,我、我連話也不多說!」
薛靜姝見她怕成這樣,有些後悔剛才衝動說了那樣的話,其實冷靜想想,若把柳兒留下,她在府裡無依無靠,對她恐怕更加不利。
「是我說想岔了,你放心,我不會把你留下。」
柳兒吸吸鼻子,可憐巴巴道:「小姐,我想起來了,當年我不是跟爹娘走散了,而是他們不要我了,你可別又把我丟下。」
當時哥哥生病,爹娘跟她說,讓她在廟裡等著,他們帶哥哥去治病,可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她則在孤身坐了一夜之後,落入人販子手裡。
後來發了一場燒,把這段事給忘了,只以為自己是和親人走散,才會被拐賣。
剛才被小姐一嚇,當年的記憶突然就湧現上來,這似曾相識的場景,讓她渾身冰冷。
薛靜姝聽了,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輕聲道:「你放心,這種話,我以後再也不說了。」
柳兒點點頭,時不時仍抽泣兩下,她沉默許久,道:「小姐,你之前說幫我找家人,其實我……沒有很想他們,這麼多年已經快忘了他們的樣子了,我心裡……已經把你當成我的親人了,五姑娘她們喊你姐姐的時候,我也在心裡偷偷喊你姐姐,我總是想,我要是有姐姐,肯定也會想小姐這樣疼我。」
薛靜姝輕笑道:「我也巴不得你是我的親妹妹,在我心裡,你比親妹妹還親。」
柳兒趕緊道:「那你以後不能再趕我了!」
薛靜姝點點頭,「不會了。」
柳兒這才擦擦鼻子,恢復了往日的活潑,「小姐你快睡吧,明天要當新嫁娘哩,可不能頂著兩個大黑眼。」
她說著溜下床,鑽進自己的被窩裡。
在山上的時候,因為炭火不足,兩人經常擠在一個被窩裡睡,可自從回了府,柳兒一直謹遵自己下人的身份,從不放肆,讓別人有話可說。
薛靜姝也重新躺下去,鬧了這一出,倒讓她沒精力想些有的沒的,很快睡了過去。
次日凌晨,皇帝派遣禮部官員告祭天地、太廟、奉先殿,他自己則前往長樂宮,給太皇太后行禮,告知即將迎娶皇后。
太皇太后滿臉欣慰地拉著他的手,歎了又歎,最終只道:「去吧。」
皇帝拜別太皇太后,到崇德殿閱視金冊金寶,命使節持金節、攜鳳攆奉迎皇后。
此時薛府內早已燈火通明,宮裡派來梳妝的嬤嬤已經到了,十幾個人不言不語,就在一片肅靜中給薛靜姝上了大妝。
而後蘇姑姑引導薛靜姝到了正廳,薛府所有主子都已候在此處,司禮官正向薛老太爺及薛二老爺宣讀制文。
待他讀完,便將皇后的金冊金寶安放在寶案上。
薛靜姝被女官引到拜位前,聽侍儀女官宣讀寶文,她雙手接過金冊金寶,行了三跪三拜之禮,冊立大禮才算完成。
之後不待薛家人再同她說話,欽天監報吉時已到,蘇姑姑給她搭上紅蓋頭,由一眾女官簇擁出正廳,坐上鳳攆離去。
薛家眾人跪送在大門之外。
天色未亮,宮人內侍手持宮燈,把黑夜照成了白晝。
浩浩蕩蕩的奉迎隊伍穿過皇城,皇宮所有正門一路大開,鳳攆到了崇德殿前停下,薛靜姝被請下轎,換乘一頂孔雀頂轎,一路抬進棲鳳宮東暖閣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