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掀開被子躺進去,往常薛靜姝先入內,都特意往內側躺,等皇帝躺下,中間便有不小的距離。
今天她喝醉了,大概忘了那些拘束,就躺在大床正中間,等皇帝躺下來,兩個人就緊緊挨在一塊了。
薛靜姝轉頭過,盯著皇帝。
外頭燭光大亮,床帳裡頭也是亮的,皇帝略一偏頭,就對上了她的眼。
這感覺有些新奇,之前皇后莫說盯著他,就是與他對視也是極少的,每每視線一對上,她便規規矩矩地垂了頭。
皇帝仔細看她。
皇后的臉雖然小,還不及他一個巴掌大,眼睛倒出奇的明亮有神,眼仁漆黑,眼角略微向上勾起,這一雙眼若直直盯著人,其實有些凌厲,但皇后平日卻從未這樣看人,她的眉眼總是略略低垂,看起來清冷又端莊。
然而眼下,這雙眼中盛了水霧,這副清冷的容貌染上紅霞,又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景色。
薛靜姝盯累了,眨眨眼,轉開來又盯著床帳。
皇帝對著她的側臉看了一會兒,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又把她的頭轉回來。
薛靜姝便擰起眉看他,似乎怪他擾了她的清淨。
皇帝心裡有些異樣的鼓動,他知道此刻該做的,是讓皇后安安靜靜睡個好覺,但他也聽見,心底有個聲音說了不。
他又伸手戳了戳皇后的臉頰。
薛靜姝似乎被他擾得忍無可忍,出聲質問:「為什麼一直戳我?」
皇帝誠實道:「就是想戳你。」
薛靜姝抿著唇,「我要睡覺了,你別打擾我。」
皇帝卻說:「我睡不著。」
薛靜姝的眉頭便很苦惱地擰起,「那……你起來讀書?」
「不想讀書。」
「嗯……出去看月亮吧。」
「今晚沒月亮。」
「起來走一會兒也可以。」
「不想起床。」
薛靜姝便沒辦法了,她偷偷看著皇帝,身體悄悄往床內挪,等挪到一個自認安全的地方,她就背過身去,「我要睡覺了……」
那意思似乎是,她要睡覺了,皇帝睡不著她也沒辦法,別再來戳她了。
她豎著耳朵等了一會兒,那個人沒再來打擾她,於是安了心,閉上眼睛準備入睡。
然而一下刻,就有一雙臂膀伸過來,將她摟進懷裡。
薛靜姝立刻睜開眼,轉過身看著皇帝,眼裡滿是控訴。
皇帝毫無愧疚之心,「陪我說話。」
薛靜姝用手推他,「可是你身上好硬。」
皇帝捏了捏她腰間的肉,道:「是你太瘦。」
薛靜姝捏捏自己的手臂,又捏捏皇帝的,固執道:「我是軟的,是你太硬了。」
她仍在繼續推皇帝,一心想回到柔軟的被窩裡。
皇帝倒不知,原來她對他的懷抱這麼嫌棄,可他卻覺得,將她抱在懷中,雖瘦了些,但是柔軟微涼,十分契合。
他試圖說服她,「我比較暖和。」
薛靜姝停下來感受了一下,確實,這個懷抱暖暖的,被他抱著,連冰涼涼的腳都在慢慢回暖,但是……還是很硬啊。
她直言道:「但是你硌到我了。」
皇帝想,醉酒的皇后膽子大了,而且更加不好糊弄,因為她根本沒想著給人留面子,如果是平時,她怎麼會這樣嫌棄?
他只得抱著皇后翻身躺平,讓她趴在他身上,「這樣呢?」
薛靜姝在皇帝胸口按了兩下,又將頭枕上去試了試,勉強滿意,「還可以。」
人肉毯子皇帝道:「現在可以和我說話了吧。」
薛靜姝打了個哈欠,雙眼朦朧,含糊問他:「你要說什麼?」
皇帝沉默了一下,他承認他就是起了點壞心,就是不想讓她睡覺,但是要說什麼,他還真不知道。
薛靜姝又打了個哈欠,「我好睏。」
皇帝忽然想起,今晚夜宵還沒吃,他戳戳薛靜姝的臉頰,「如果要睡覺,得先吃夜宵。」
這話讓薛靜姝立刻睜大眼睛,急急搖頭,「不要不要……」
皇帝問她:「為什麼不想吃?」
她露出委屈的神色,「真的吃不下了。」
她伸出手比劃了一下,「以前只吃這麼些的,現在要吃這麼多,還要吃好幾頓。」
皇帝看著她的表情,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問道:「皇上逼你吃東西,是不是很討厭?」
薛靜姝搖搖頭,「皇上是個好人。」
皇帝驚訝地微微挑眉,沒料到會得到這麼一個答案。
從未有人說過,褚曜是個好人。更不要說,皇帝是個好人。
「他總是逼你,也叫好人?」
薛靜姝卻道:「皇上讓我吃東西,是為了我好,他關心我的身體,是個好人。」
……這理由,竟不知從哪裡反駁。
關心她的身體就一定是為了她好麼?若是另有別的原因呢?
為了讓太皇太后放心,為了身為皇帝的責任,甚至毫無目的,僅是一些表面功夫。
這些,都有可能。
皇帝知道,她未必不清楚,許多時候,有些事情兩人心知肚明。
但……就算是這樣,在她心裡,他也算好人麼?
皇帝又問她:「東西吃不下,你是不是哭了?」
薛靜姝立刻道:「沒有!」
這聲反駁倒是響亮,一點也不像困神上身的模樣。
「那你吃不下的時候怎麼辦?」
薛靜姝從他胸口撐起來,抬著頭看他。
皇帝正疑惑,忽然就見她露了個狡黠的笑,這笑在她臉上絲毫不讓人覺得反感,反而有些俏皮,令她整張面容霎時間靈動起來。
她帶著點小小的自得道:「我讓人送給皇上吃了。他關心我,我也關心他呢!」
皇帝看著她不說話,心裡忽然有些好奇,明日醒來,她還記不記得今晚的事?
若她知道自己將底翻給他看了,臉色會不會很奇妙?
薛靜姝見他不說話,問道:「你是不是終於想睡覺了?」
皇帝搖頭,「還不想睡。」
薛靜姝頓時洩氣,「你怎麼這樣,都不睏嗎?」
皇帝明知她只是隨口說說,未必真的想知道答案,卻還是說:「我習慣了。」
薛靜姝蹙著眉,想不明白這種事怎麼還會習慣。
皇帝想,如果此時她是清醒的,會不會問他為什麼?
以她謹慎的性子,恐怕不會吧。
他抱著她沉默片刻,掀開床帳,對外頭吩咐:「德祿,把醒酒湯端來。」
外頭立刻有了回應,德公公親自端了酸棗葛花湯進來。
皇帝抱著薛靜姝坐起來。
德公公低著頭將湯奉上,不敢多看,但耳旁的聲音卻無法杜絕。
「我、我還不想睡,不要吃夜宵。」
「這不是夜宵,是醒酒湯。」
「也不想喝……可不可以不喝?」
「你喝了酒,不喝醒酒湯明天起來會頭痛。」
「那……可不可以少喝一點?」
「至少喝一半。」
德公公心中萬分驚訝,沒想到娘娘醉了酒後是這般憨嬌模樣,更讓他不敢相信的是,陛下竟然有這樣柔情耐心的時候。
皇帝將碗放回托盤。
德公公退下時,大著膽子瞅了一眼,就見娘娘雙頰緋紅,滿頭青絲披散,正趴在陛下身上。
而皇上則一手摟著她,另一手放下床帳。
這一次薛靜姝要睡,皇帝沒攔著,不過幾息之後,她的氣息就變得均勻。
皇帝也閉上眼。
半夜,薛靜姝忽然醒來,覺得嘴裡有些乾,想喝水。
但在動作之前,她首先發現,自己竟然是趴在皇帝身上睡著的。
這讓她受了不小的驚嚇。
她小心翼翼抬頭,見皇帝在熟睡,鬆了一口氣,而後屏住呼吸,一點一點從他身上移開,慢騰騰踏到床外,等整個人站到地下,她已經憋得滿臉通紅,額頭上都幾乎冒出汗來。
她謹慎地回頭看了一眼,確定皇帝沒醒,才披了外衣步出床帳。
外頭靜悄悄的,恐怕就連守夜的宮人此時都在打盹。
薛靜姝沒有叫醒別人,輕手輕腳來到桌邊,倒了杯茶喝下,又返回去。
然而等她掀開床帳的時候,卻見皇帝睜開了眼看她,他眼中一片清明,一點也不似剛睡醒的樣子。
薛靜姝微微一驚,垂了眼道:「是不是我將皇上吵醒了?」
皇帝沒說話,僅是看著她,似乎是在打量什麼。
薛靜姝有些不自在,低頭並不與他對視。
皇帝轉開眼,道:「不是你吵的我,上來吧,地下涼。」
薛靜姝從床尾上榻,繞過皇帝的位置,到了內側躺下,這裡沒有她的體溫,剛躺下來時被凍得輕輕一顫。
皇帝伸出手,又將她抱過來。
這一次薛靜姝沒有推拒,她想了想,輕聲問道:「是不是我睡相不好,壓得皇上睡不著覺?」
皇帝看她一眼,說了句跟之前一樣的話,「我睡不著,習慣了。」
薛靜姝沉默下來。
這與皇帝預想的一樣。
他不再多說,閉上眼養神。
但很快,他聽到皇后遲疑的聲音,「陛下的不寐之症,不知從何時開始,因何事而起?太醫既然說藥石無用,或許這病本不需要吃藥,皇上有沒有想過從別的方面入手?」
皇帝一愣,又睜開眼看她。
他的皇后,今夜讓他驚訝了許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