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問:“你父皇……還好麼?”
“不好,”蕭韶淡淡道:“以仙藥續命,少則三月,多則三年,但已不太清醒了。”
說罷,又道:“謝子涉入朝後,主和派勢大,正在攀咬主戰派大臣,拒北關之事後,又有幾位大臣轉而主和,朝中亦是一團亂麻。我傾向主戰,蕭靈陽自然隨我,主和派便不會想讓他當皇帝。”
朝堂傾軋,林疏不懂。
但他知道,蕭韶面對著的是非常非常複雜的局面。
涉及到朝堂的事情,都是牽一發動全身,不能用武力解決。
蕭韶支持主戰,主和派便會讓他很煩。
——文人沒有什麼武力,一刀就可以解決,解決了,就清淨了。
但是以後呢?
這些大臣個個是股肱之臣,都有非同一般的謀略與才學,南夏的民生糟糕成了這個樣子,半數的百姓還能勉強維持生計,各個受災之處的賑災還能維持,全靠他們一波又一波的變法革新。沒了他們,整個朝廷的運轉都會出問題,朝堂立刻亂掉,而朝堂一亂,離天下大亂就不遠了。
所以,對付文人,只能權衡利弊,小心制衡。
蕭韶這個殼子還比較內斂一點,不太能看出情緒,若是換了大小姐的殼子,林疏估計他早就煩得要命,當場炸成河豚了。
林疏拍了拍蕭韶的背安撫。
“我這邊還有一點事情。”蕭韶親了親他額頭,道:“半夜才能回來,你先睡。”
他似是想走。
林疏拉住了他的衣袖,開始組織措辭。
但蕭韶似乎是以為他在不安,道:“圖龍衛和鳳凰山莊都在我手裏,不會出事情。”
林疏道:“那你……很煩麼?”
“遲早有這一天。”蕭韶道:“只是現在……很亂,再過些天,仙道也要亂了。”
“我有時想,怎樣可以傳信劍閣,讓劍閣接你回去。”
林疏愣住了。
半響,他問:“……為什麼?”
“王朝動盪,”蕭韶道:“有些事情,很髒,不想讓你看到。大巫也不知在謀劃什麼,或許與《長相思》有關,你很危險,若回劍閣,他便不敢染指。”
林疏問:“那你呢?”
“我得做該做的事情。”蕭韶道。
林疏看著他的眼睛,道:“但他們已經找到我了。”
蕭韶:“他們?”
林疏:“劍閣。”
蕭韶的動作頓住了。
良久,林疏聽見他低聲道:“寶寶。”
林疏“嗯”了一聲。
蕭韶:“你要走麼?”
林疏:“……我聽你的。”
良久的靜默後,蕭韶道:“等我回去。”
林疏道:“好。”
蕭韶最後碰了碰他的嘴唇,然後下線了。
林疏靠在窗邊,等蕭韶回來。
他腦中沒有什麼東西,什麼都沒有想,只一下一下機械地摸著貓。
早春夜晚,夜涼如水,只有這貓毛還有些溫度。
凌鳳簫推門進來的時候,正是月上中天。
林疏與他對望,問:“我要走麼?”
凌鳳簫沒有說話。
林疏嗅到他身上的氣息。
清寒的,還帶著外面的冷氣。
他被壓在了牆上。
其實是很好反抗的動作,但是他的身體似乎習慣了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並沒有做出及時的反應。
凌鳳簫開始吻他,很久。
那種很深的吻,彷彿攻城掠地,沒有什麼拒絕的餘地。
林疏不知道還能這樣。
他喘不過氣來,渾身發軟,結束的時候,靠在凌鳳簫肩頭輕輕喘氣。
凌鳳簫沒有說什麼,但他已經知道了。
他問:“果子跟誰?”
“跟我,”凌鳳簫的聲音有些啞,“他太吵,又愛無理取鬧,會妨礙你。”
果子在房間裏憑空出現,大聲道:“不行!”
林疏道:“跟我……也可以的。”
果子眼裏好像汪了水,聲音也哽了哽:“林疏不走!”
凌鳳簫面無表情道:“你跟我。”
果子哇地哭了,自閉狀回到青冥洞天,或許是對著師兄撒潑去了。
林疏抱過貓來,放到凌鳳簫懷裏:“貓跟你。”
他回到劍閣,有那麼多渡劫的長老在,無論如何都是不怕大巫了,但凌鳳簫這邊沒有了自己,也會很危險。
有貓在身邊,就會好很多了。
貓細聲細氣叫了一聲,想往林疏懷裏爬,又被林疏塞了回去。
林疏對它道:“你的因果還沒還完,跟著他。”
貓窩進凌鳳簫懷裏,看樣子,似乎也自閉了。
林疏覺得自己也要自閉了。
但是想了想,凌鳳簫肯定比他還要自閉。
“我沒什麼東西可以給你,”凌鳳簫道,“只有這個。”
林疏手上被放了一個冰涼的東西,他借著燈光一看,是個殷紅如血的權杖。
鳳凰令。
林疏問:“你不用麼?”
“有凌鳳簫的臉就可以。”凌鳳簫道:“送你作聘禮。”
林疏收下。
富婆終究還是富婆。
從今以後,鳳凰山莊的所有錢莊、鋪子、鏢局,都任他支取、派遣了。
“北夏之人,不要接觸,”凌鳳簫道。“南夏亦有用心險惡之徒,不可回應。你到了劍閣,一心修煉即可,天下之事,只當無事發生。”
林疏:“嗯。”
他說:“若打仗呢?”
凌鳳簫只道:“你是世外之人。”
林疏沒有說話。
凌鳳簫也沒有。
終於,他輕輕道:“是我不好。”
林疏:“嗯?”
“若王朝安定,或我有護你萬全之力,必定不會讓你走。”凌鳳簫望著窗外皓月,道:“若有那日,我去接你。”
林疏說:“好。”
但他想,凌鳳簫已經做得很好了。
論修為,論謀略,換成別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像凌鳳簫一樣優秀。
凌鳳簫今年才二十。
他覺得,凌鳳簫來接他的那一天,是會有的。
而他若留在凌鳳簫身邊,又是添了一個麻煩。
這人要義無反顧跳進王朝紛爭的大墨水瓶裏了,隨身帶著一隻林疏,還要費心去讓這只林疏保持白色。
大巫的陰謀也不知到底是什麼,隨時隨地都要怕自己的倉鼠出事。
林疏努力讓自己走出自閉,心想,自己一走,凌鳳簫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在大墨水瓶裏攪風攪雨了。
他看凌鳳簫。
凌鳳簫望著窗外,眼中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什麼,總之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許是察覺了他的視線,凌鳳簫又俯身下去親他。
這次比上次要溫柔許多,但林疏覺得這溫柔裏有點悲傷的意思。
凌鳳簫把他帶到床上,繼續壓在枕上親。
他們靠的太近了,林疏覺得他想做點什麼,比如雙修之類,於是儘量放鬆了一下身體。
但是也不知親了多久,凌鳳簫鬆開手,只抱著他,也沒什麼別的動作。
凌鳳簫說:“睡吧。”
又說,明日我先走,你再走,若看著你走,我怕我又想把你留下。
林疏自然依他。
於是便睡了。
但他沒有睡著,並且知道凌鳳簫也沒有睡著。
但儘管如此,第二天早上,凌鳳簫起床的時候,他還是假裝在睡著。
有微涼的唇親了親他的額頭,又順了順他的頭髮,繼而壓了壓被角,這才離開。
凌鳳簫一離開,林疏就起床悄悄綴上了。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只是暗中看著凌鳳簫不顧蕭靈陽的反抗把人拎出來,繼而不顧蕭靈陽的反抗把他塞進馬車,空氣中久久回蕩著蕭靈陽的“我不回去”和“凌鳳簫你不是人”與零星的“我要讓林疏把你領走”。
林疏覺得有點意思,心想這個時候蕭靈陽倒是知道誰是姐夫,不再舉出南海劍派少主、安將軍長子與凌風門少主的例子了。
可等到馬車在官道上遠去,繼而不見蹤影,他又覺得挺沒意思。
回到學宮,告訴長老要回去。
長老自然很欣慰,很高興,弟子們也很快樂。
林疏覺得自己面無表情,跟這快樂的氛圍著實格格不入,沒想到最後還被長老誇“果然是我劍閣閣主的風範”。
便啟程了,向北而去,走一段陸路,到望南津的渡口,換水路。
離渡口不遠處,有一個小亭,一處露天的酒肆。
這酒肆平平無奇,酒旗也半新不舊,原本引不起任何的注意。
可林疏心神彷彿忽然被牽住,注視著那間酒肆,直到在視窗看見一片紅色的衣擺。
他對雲嵐說:“停下。”
雲嵐便停了。
林疏下了車駕,來到酒肆前,推開木門。
凌鳳簫看著他,桌上擺了一個酒壺,兩個空杯。
廳堂內空無一人,只有掌櫃在櫃檯裏打盹。
“我想了想,”凌鳳簫斟上酒,“還是想來送你。”
林疏走上前。
凌鳳簫站起身來,向他一舉杯。
林疏拿起桌上另一杯酒,緩緩飲了下去。
從前的時候,凌鳳簫不許他喝酒,故而他是第一次喝這樣的酒。
酒很辣,順著喉嚨下去,像一團冰冷的火。
凌鳳簫將酒一飲而盡,對他道:“珍重。”
林疏:“你也是。”
凌鳳簫的眼裏彷彿漫上一層霧氣,咬了咬嘴唇,持杯的手有些微的顫抖。
這或許是情緒不受控制的表現,林疏想,這人下一刻約莫是像話本中經常描述的場景一樣,要將酒盞摔在地上,來作一次乾脆俐落的訣絕。
但是凌鳳簫沒有。
他只是輕輕、輕輕將酒盞放回桌上,杯底與桌面觸碰,甚至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他道:“我再送你一程。”
外面下了極輕軟的雨,像沾衣欲濕的煙。
凌鳳簫遞給林疏一把竹傘,自己亦撐起了一把。
劍閣一行人在渡口旁等著。
送至渡口前,凌鳳簫道:“就此別過。”
林疏道:“保重。”
凌鳳簫:“嗯。”
林疏便向前去,由雲嵐領著,上了船。
船身晃了一晃,便順流而下了。
南國,三月中。
煙雨起空濛。
隔著浩渺煙波,林疏望向來時路。
凌鳳簫一身紅衣,撐一把紅傘,明明是天地間唯一的亮色,在茫茫柳色中,卻豔麗得有些寥落了。
凌鳳簫也在望著他。
待到煙雨與江霧徹底模糊了面容,他看見凌鳳簫手中傘被風吹落至地面,打了幾個轉,然後不動了。
凌鳳簫則轉身回走。
林疏依然看著,直到那一點紅影愈小愈淡愈渺遠,最後消失在江天一色中。
此一去,天涯路遙。
林疏亦轉身,從船尾走至船頭。
靈素侍立他身側,說:“閣主,水路走兩天,過風陵津,轉向北,自天河溯流而上,便到流雪山下了。”
林疏道:“好。”
靈素問:“閣主,不回艙裏麼?”
林疏道:“你先回吧。”
靈素道了一聲“是”,便退下去,返回船艙中。
船頭剩林疏一人。
他望向兩岸。
只見碧天無際,江水長流,僅這一葉輕舟乘霧而去,遁跡塵中。
他忽覺天地之大,遙無盡頭。
而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一葉孤舟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中卷•風雨如晦,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