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覺得蕭靈陽遲早因為有凌鳳簫的鞭策,成為名垂青史的大明君。
至於蕭靈陽會不會因此而高興……這就有待商榷了。
林疏:“那……等他登基你再恢復。”
“不。”凌鳳簫在他耳邊道:“假冒別人身份,有失光明磊落,我並不想要這樣的為人。”
這人事太多,林疏打算不理他。
照夜繼續往前行去。
林疏沒有理睬凌鳳簫,過一會兒,這人就主動來找他。
“寶寶。”
林疏:“嗯?”
“你近日會說很多話了。”
林疏:“?”
他問:“什麼?”
凌鳳簫道:“你沒有發現麼。”
林疏:“我沒有發現。”
凌鳳簫道:“你近日來會問我很多東西了。諸如方才‘要恢復男身麼’,‘要回王都麼’。”
林疏想了想:“嗯。”
凌鳳簫繼續道:“似乎說的話也多了一些。”
林疏拽著照夜的馬鬃:“似乎如此。”
凌鳳簫:“的確如此。”
林疏回想,自己確實和凌鳳簫的說話數量遠遠超過和其他人的說話數量,也超過前些日子乃至前些年與凌鳳簫的說話數量。
至於原因,他想,大約是逐漸知道,他是可以和凌鳳簫正常對話的。
他若說話,凌鳳簫便會接下去,他若發問,凌鳳簫便必定會回答。
久而久之,便習慣了,潛意識裏覺得,和凌鳳簫說話是很安全的。不必擔心冷場,也不用考慮說的話合不合時宜。
他正如此這般想著,就聽凌鳳簫問:“你到底還是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劍修了?”
林疏並指,抹出一道劍意。
湛然,清寒,孤高,如同山巔之雪,寒淵之雲。
整個人,面對著這道劍意,都彷彿變成萬古雲霄中一粒渺渺之塵。
林疏道:“是。”
凌鳳簫:“我不信。”
林疏:“你要信。”
凌鳳簫:“姑且相信。”
插科打諢就此打住,照夜繼續疾奔向南。
城門由士兵嚴密把守,鳳凰令一出,暢通無阻。
到了皇宮,但見宮城肅穆,牆邊行走的侍女各個謹小慎微,大氣不敢出。
皇帝的居所仍是那處,還未進殿,就聞到濃郁的藥味,混著為中和藥味之苦而燃的香。
一路暢行無阻的凌鳳簫,到這裡,竟被圖龍衛攔住了。
“殿下留步,”一位黑衣的圖龍衛道:“陛下傳召太子殿下,吩咐任何人不准入內。”
凌鳳簫:“父皇醒了?”
“正是。”圖龍衛終究都是凌鳳簫的多年下屬,並沒有隱瞞任何事情:“陛下原本脈象斷絕,但一刻鐘前,突然清醒,召太子殿下入內。”
“醒了便好。”凌鳳簫放鬆了一些:“我在此處等候,你繼續看守吧。”
圖龍衛道:“是。”
往後退了一些,凌鳳簫立在殿門一側。
“父皇必定會安排妥當,說不得還會擬詔,”凌鳳簫道:“這樣一來,蕭靈陽即位便會順利很多。”
林疏:“若他不願意……”
凌鳳簫:“我必不可能使他知道我是男身。”
好吧。
假如蕭靈陽心知自己是唯一的繼承人,再不情願,也要硬著頭皮坐上皇位。
但假使他知道自己的姐姐並不是姐姐,而是兄長,那定然要和蕭韶互相推諉,誰都不願意當皇帝,留下朝臣、諸侯們各自茫然。
後位空懸,尚且可以向皇帝上書,若是帝位空懸,大臣們恐怕就要呆若木雞了。
林疏腹誹罷凌鳳簫和蕭靈陽,注意力回到凌鳳簫身上。
見他望著殿門,眼中似有悵惘。
許是注意到了林疏的目光,凌鳳簫淡淡道:“從小到大,我住在鳳凰山莊,雖與他只見過幾面,但父皇待我很好。”
林疏:“……嗯。”
他沒有爹,不知道有爹的人怎樣想。
凌鳳簫雖然和皇帝只見過幾面,但還是有一些感情在的,算是親人。
但是親人生命垂危,終歸不是一件會使人高興的事情吧。
大約過了一刻鐘,殿門大開,蕭靈陽走了出來,但竟沒注意到他們,扶著殿門旁的柱子,喘了幾口氣。
他面色有些蒼白,腳步也有些踉蹌,林疏覺得可能是即將繼承皇位,有點絕望。
凌鳳簫咳了一聲。
蕭靈陽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看了看這邊,看到凌鳳簫,有點不自然地垂下眼:“姐。”
凌鳳簫走過去:“父皇還好麼?”
“父皇……還好,”蕭靈陽道:“剛才很有精神,現在有點不行了,我覺得是回光返……”
凌鳳簫冷冷看了他一眼:“慎言。”
蕭靈陽沒說話。
林疏看到他的手指正有一下沒一下刮著柱子,是很焦慮的一種動作。
凌鳳簫顯然也注意到了:“你怎麼了?”
蕭靈陽搖頭,逃一樣地溜了,溜得飛快。
林疏:“……”
凌鳳簫:“該打。”
他走進殿裏。
皇帝躺在床上,面色衰敗,呼吸濁重。
方才他不許任何人入內,現在蕭靈陽已經出殿,禁令解除,侍女們魚貫進來,皇后也站在了屏風後,綽約的一個影子。
這可能就是性別上的不同了,林疏想。
凌鳳簫穿著女裝,固然可以擁有與皇后相差無幾的樣貌,但卻終究只能是霸道凌厲的大小姐,不會有這樣端莊豐潤的儀態。
蕭韶隨時可以去魔界登基,而皇后只需一個屏風後珠簾下影子,就是母儀天下的範本。
她就那樣站著,不動,只看著。
皇帝的眼睛睜開了,渾濁的眼神望向凌鳳簫,咳了幾聲,聲音像拉壞的風箱:“……鳳兒?”
凌鳳簫走近,跪在他床頭:“父皇。”
皇帝顫顫巍巍伸出朽木一樣的手,似乎在比劃凌鳳簫的輪廓。
“你……這麼大了。”皇帝道:“像阿錦……年輕時的樣子。”
說到“阿錦”這麼一個字眼,皇帝忽然梗了一下,艱難地向四處望,然後整個人的神態都混亂起來:“阿錦……阿錦呢?”
錦,這個字,林疏聽過的。就在三個時辰前,鳳凰莊主說了一個人,“錦妹”,按照語境,這個“錦”,只得就是皇后。
可皇帝喃喃地念著“阿錦”,皇后卻始終就站在那裏,不動,亦不上前。暗香嫋嫋流動,白色的煙淌過她身邊,纏綿地繞一會兒,繼而輕輕散了。
直到凌鳳簫望向那裏,輕輕道:“母后?”
皇后緩緩步出屏風後。
她衣服質地如同西天的煙霞,隨著步履,鳳冠的流蘇輕輕晃動,華衣曳地,像夕暉中的雲,或鳳凰尾羽最末端的流金。
卻看不清神情,彷彿隔了一層霧。
皇帝的眼睛死死盯著她的方向,流露出如癡如狂的神色。
凌鳳簫退後。
顫顫巍巍地,皇帝握住了皇后的手。
從神情和語調來看,他已經非常不清醒。
皇后低頭看他,神色似乎只是淡淡。
這樣的情形,無論如何,不是後輩所能看的場景。
凌鳳簫帶林疏退出殿門,將其輕輕掩上。
掩上的那一瞬間,他聽得一句。
“阿錦,我……對不住——”
對不住?
對不住什麼?
聲音戛然而止。
過半炷香的時間,忽聽得殿后喪鐘連敲九聲。
另有令官一聲唱歎。
“陛下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