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轟響,彷彿一團極烈的熾盛光芒,挾無邊肅殺凜冽之意,自九天傾落。
林疏的整個視野被紫與白的強光淹沒。
他什麼都看不見,但還是不想閉上眼睛。
奇異地,他心中並沒有什麼波動,只是曲至尾聲,撥錯一弦。
他甚至想,蕭韶,你終究求得圓滿。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間,或許是很多年。
光芒如潮水退去那一刻,天上籠罩已久的陰雲,以山莊祭天台為中心,漸漸漸漸,向四周散去了。
天光乍現之中,林疏看向祭壇中央。
空空落落的祭壇,似乎沒有人存在過。
他抱琴上前,抽出祭壇上的無愧刀,還刀歸鞘。
無愧刀長鳴。
他手指有些顫抖,將它佩在身上。
眼前忽然飄落一片紅。
他伸手接住,看見乃是一枚與小臂差不多長的,金紅色的鳳凰羽毛。
是蕭韶身上的物件麼?天雷沒有毀掉。
他不知,只握了這枚隱隱有灼熱溫度的羽毛,而後收好。
那枚因果鏡子,也飄飄悠悠浮過來,懸在他身側。
做完這一切,他抱琴轉身,欲歸去。
卻見方才呆立祭台一側的諸門派俠士,有志一同地上前,而且各自拔出了刀劍,竟對他成圍攻之勢。
為首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道:“無歸客已死!那邪門的法術,定在此人身上。”
眾人附和:“若是留此人,必定後患無窮!”
還有人道:“你若識相,就交出法門,發誓與無歸客再無關係!”
他們動作便又堅定了些,各自使出神通。
林疏冷眼看這些形形色色人群。
有人斬妖除魔是真,有人渾水摸魚也是真。
畢竟,無歸客身邊的小白臉,毫無修為,只會彈琴,是大家親眼所見。
而他跟隨無歸客已久,定然知道無歸客那詭異可怖的修為從何而來。
懷璧其罪,若那懷璧之人弱小可欺,名聲又壞,也怨不得旁人覬覦。
他沒有動作,任那些人上前。
卻見一把重劍,橫在了自己身前。
蒼旻隨即閃現在他身前,道:“林兄並非心懷歹意之人,你們若想殺他,便先殺我罷。”
越若鶴身形如一縷輕煙浮現:“我也來。”
與他們一同的還有位林疏眼熟但不認識的弟子,依稀記得當初藏寶閣蹲守折竹姑娘,這人是帶頭那個。
當即有人道:“蒼老前輩,越堂主,你家的後生怎的也被這妖人所惑!”
蒼老前輩道:“林小友于老朽有恩,秦道友,恕老朽不能從命了。”
越堂主亦是這樣說。
林疏知道他們並不想害自己,卻礙於各個門派之間的交際,不能出手幫助。
那位“秦道友”便道:“你們也有你們的苦衷,只是這三個後生,既然與妖邪為伍,也留之不得了!”
當下眾人便要向他攻去!
蒼旻道:“林兄,你放心。”
然後便閉目結守禦陣。
但他尚年上,修為怎可與那些已成名的仙道前輩相比。
正當此際,卻聽半空傳來一聲清喝:“大膽!”
靈素與鶴長老落地,一同來的還有雲嵐與清盧。
鶴長老沉聲道:“誰敢傷我劍閣閣主?”
靈素半跪林疏身前:“閣主,我等來遲。”
“無妨。”林疏輕輕道。
群雄並沒有將這些放在眼中:“此人追隨無歸客,眾所周知!你們既然一力維護,我們亦無話可說,刀劍無眼,諸位,可要小心!”
但見刀光劍影齊齊襲來!
擋在林疏身前的這些人,亦紛紛要出手。
林疏道:“且慢。”
靈素回頭:“閣主……”
林疏將琴放在地面上,緩緩拔出折竹劍:“我去罷。”
“可……”
林疏道:“你且放心。”
見他越眾而出,“秦道友”眼中閃現貪婪之色,揮刀而至!
林疏握著折竹冰涼劍柄。
沒有花哨的招式,也沒有靈力,沒有氣機。
一式只有空架子的“月出寒淵”,與秦道友的刀相撞。
秦道友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跌落在地,渾身彷彿失了力氣:“你……你……!”
林疏望向其他人。
他原以為自己將就此隱于青山田園,未想到世上之人,並不欲他得到清淨。
也是,若無絕頂的修為,便有人趨之若鶩,即使今日有人擋了,他日還會再來。
但蕭韶……既然安心離去,又豈會放任他被這些人所欺。
在那人的督促下,他對《寂滅》,已略有些理解了。
其餘那些人,看到秦道友落敗,原先有些畏懼,但看秦道友似乎並未受很重的傷,便高呼一聲,一擁而上。
林疏只站在原地。
那些漫天的人影,在他眼裏,全都模糊了,變成形形色色喧囂吵鬧的影子。
蕭韶說世人骯髒。
他一生卻為世人而活,又為世人而死。
他不知世人肮不骯髒,只知蕭韶,永永遠遠地,不在了。
天地忽然寂靜,他和世間一切人一切物全部失去聯繫,茫茫天地,唯獨他一人,
他也彷彿失去感官,眼耳鼻舌身意,全都空茫一片,彷彿虛無。
寂靜。
虛無。
寂滅。
當年青冥魔君將自己幽閉入無光無聲無感之洞穴數百年悟得寂滅,他那時的感覺,是否與自己現在之感類似?
秋風一起,萬葉飄零。
千般繁華,終究夢境。
他恍惚間又聞到寒梅香氣,要使人就此迷失其中。
——大抵浮生若夢,姑且……此處銷魂。
面對著一哄而上的眾人,他抬劍,出劍,蕩劍。
刹那間靈光一現的招式,佐以恍惚間體悟的寂滅虛無,竟電光火石般照亮他的腦海。
他使出這一招的同時,想起這一招的名字。
黯然銷魂。
《長相思》最後一式,然而其中又不可缺少青冥魔君《寂滅》的遺風。
眾人似被虛空中看不見摸不著之物所衝擊,橫倒了一地。
林疏收劍歸鞘。
其餘的人既驚且懼,望著他,不敢再上前,最後撂下幾句狠話,灰溜溜退了。
蒼旻幾人還留著。
林疏道:“多謝。”
他便撿起琴,抱著它,隨意選了個方向,朝天涯盡頭走去。
陰霾散去,草長鶯飛的二月,遠山透著淡淡的煙青,又因日光的不足,透著羸弱,像暈染得極淡的山水畫卷。
他走在山間,被絆了一下,勉強穩住身形後,冰弦琴因琴身不穩,哢噠一聲,不知觸動了哪里的機括,一個雪白的紙封飄落下來。
林疏接住了。
是個信封。
也不知何時被放進琴裏的,上面寫了四個字。
吾愛親啟。
林疏是沒有哭的,今日從頭到尾,他甚至沒有一絲一毫情緒的變化。
可這四字映入眼簾那一瞬間,春日的風沙就迷了他的眼。
作者有話要說:
“大抵浮生若夢,姑且此處銷魂。”出自曾國藩寫的一副挽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