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上陵山。
山下小亭, 亭中白鶴, 依然如故。
山下負責接人的小道童聽到人聲,頭也沒抬:“哪個院的道友,家在哪裡?”
便聽一道軟軟的少女聲音:“仙道院, 涼州,蕭有盈。”
那小道童聞聲抬頭看,眼睛立即亮起來:“仙道院的師妹!我也是仙道院的。”
——下一刻, 他感到有不善的目光掃在自己身上,一個激靈,轉眼看到那紅衣小姑娘身後還站著兩個人。
“這……兩位師兄也是要上山?”道童說道:“師兄若不認路, 便也與白鶴一同上去……”
林疏抬眼看了看蕭韶。
典籍中說渡劫境界有數百年壽命, 許是不假。將近八年過去,他們容顏未改, 還像是剛剛二十的樣子,仍被認作“師兄”。
——而實際上, 是來送盈盈上學的。
如今,盈盈終於也到了上學宮的年紀。
而那個果子……他已在學宮上了兩年學了,這東西起初沉溺於都城繁華溫香軟玉中, 並不想上學, 一味醉生夢死。結果那遠方雲遊的小和尚被自家寺廟所安排,要去上陵後山的指塵禪院學習,消息傳來,蕭無缺垂死病中驚坐起, 鶯鶯不要了,燕燕也不要了,偷了林疏的玉符去夢境抱著夢先生嗷嗷哭泣,終於拿到了學宮的錄取通知。
——但最近好像又跟那小和尚鬧了很大的脾氣,家都沒有回,窩在學宮裡不知在幹什麼。
說話間,那道童已經喚來白鶴:“師兄,師妹,請上去罷。”
口中說著“師兄,師妹”,卻只殷勤地去請盈盈上白鶴。
盈盈歪了歪腦袋,對那道童道:“這是我爹爹。”
小道童緩緩轉頭,神情一片空白。
蕭韶看著他,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
小道童彷彿受到了立刻要被殺人滅口的那種威脅,迅速規規矩矩在旁邊垂手站好,不再試圖攙扶盈盈。
盈盈只是笑。
她十四歲的年紀,纖纖弱質,彷彿一片一碰就會墜落水面的水蓮花瓣。
她出生時,只有蕭韶一人在側,沒有林疏氣息的滋養,不僅不能說話,身子骨也弱。這些年來,林疏和蕭韶遊歷之餘,時常帶她各處遊玩,習武之事亦未曾落下,已比同齡人都高出一個大境界,但還是那樣的輕盈纖細,像個翩躚飛舞的紅蝴蝶。
林疏踏輕功上了白鶴,伸手拉她上來。
盈盈靠著他,另一隻手拉著蕭韶的衣角,好奇地往上陵山中望。
但見青山隱隱,仙霧飄渺中,瓊樓玉闕錯落,花林飛瀑相映。
三個學院迎接新弟子的人馬雖然換了一撥又一撥,但仍像原來那樣,各自持一個幌子,來了師妹就噓寒問暖,來了師弟就噓聲一片。
眼看著飛到了山門的上空,盈盈回頭看他們。
漂亮的眼睛裡似乎含著水光,很不願意離去的模樣。
蕭韶揉了揉她的頭髮:“你先跟著師兄師姐安頓,我們會時常看你。你和無缺一起住,無需擔憂。”
盈盈點了點頭,又過去抱了抱林疏,這才提起裙擺,自白鶴上翩然躍下。
林疏遙遙看著她由一位師姐領著走上了山路,最後消失在層層白霧間,覺得送女兒上學,果真和送兒子上學的心情不一樣。
無缺上山時,毫無惜別之意,甚至還要擔心他在學宮拈花惹草,乃至拈到人家指塵禪院去。而把盈盈放在學宮,那就要擔心一段時日了。
他正想著,背後就被人抱住:“寶寶?”
林疏:“嗯?”
“寶寶。”
林疏笑了笑:“嗯。”
蕭韶也沒做其它的,只是從背後抱著他,林疏回頭看了看他,又循著他目光往前看,便看見學宮的山門。
山門兩邊,仍然是那疏闊瀟灑的對聯:“神仙事業百年內,襟帶江湖一望中。”
橫批“醉倒上陵”。
戰亂平息,仙道重新興起,學宮的課業也不再繁重,弟子們在學宮中彈劍而歌,興起而舞,感悟天地,逍遙無為,果真是“神仙事業”。
一年又一年,仙道的年輕弟子就這樣醉在上陵竹海中。
他聽得身後蕭韶道:“在學宮中,與你共度那兩年,至今歷歷在目。”
然後,蕭韶把頭埋在他肩上,繼續道:“那時無憂無慮,只和你玩,便覺得很好。”
林疏道:“現在亦是無憂無慮。”
蕭韶就撒嬌:“你,不解風情。”
林疏:“……”
他就假裝自己並沒說方才那句話,而是放輕聲音:“我亦是。”
蕭韶似乎滿意。
“不過那時雖少年相識,卻遠不如現在靈犀相通,”蕭韶又翻了舊賬:“你竟將我當做富婆,我這輩子決計不會輕饒你。”
林疏就笑。
蕭韶親了他幾下,然後就要往他懷裡去。
這人現在是越活越幼稚——林疏摟了他,心想,昔日我做倉鼠,你做富婆,如今你是小雞崽,我做飼養員,也不失為風水輪流轉的一種。
仙鶴載著他們在山門上空盤旋,林疏由此得以看見山門背後那楹聯。
弟子們上山時,看到的是“神仙事業百年內,襟帶江湖一望中”,下山時看到的卻是另一對。
乃是“花開花又落,花落花又開”,橫批“又入仙境”。
上陵山本是人間仙境,山下是紅塵世間,緣何弟子下山,卻告訴他們是“又入仙境”?林疏當年為此困惑許久。
如今,光陰流去,他終於明白此間真意。
少年無憂無慮之蕭韶與林疏,已留在過去,如花之已落,閱盡山川人世,靈犀相通之林疏與蕭韶出現在今日,如花之又開。
而出世須入世,出塵須入塵,十載紅塵輾轉,悲歡離合走過一遭,千帆過儘後超脫塵世,於他們而言,無論身在何方,皆是桃源仙境,故為“又入仙境”。
蕭韶吸了一會兒他,重新活潑起來,問:“我們去哪裡玩?”
林疏拿地圖看了看,選了南海歸墟去看鯨魚。
正要走,林疏忽然感覺自己的玉符亮了亮。
蕭韶拿玉符看,道:“我貪玩心切,忘了去探望夢先生。”
他倆便一起去見了夢先生。
夢先生一身藍衣,笑意深深,對他們一揖:“道友。”
他們給夢先生問好。
夢先生與他們見禮後,卻是向林疏提出一問。
“道友,當年你們追溯光陰之事,在下思索甚多,更是覺出萬物玄妙,不可言說,只是,昔年舊事,仍有一惑。”
林疏道:“先生請講。”
夢先生道:“劍閣《長相思》,千百年來皆有傳說,為何卻是道友親手寫出?”
林疏道:“劍閣確實曾有鎮派心法《長相思》,是千年前葉帝所寫。”
夢先生:“願聞其詳。”
“開始時,我亦只是猜測,後來與幻蕩山陳公子下棋,才知道其中曲折。”林疏道:“只是懷璧其罪,後來劍閣大魔出世,種種禍患,皆由《長相思》引起。陳公子那時還說,《長相思》的無情道本就是迷障,貽害甚深云云,總之,那時葉帝真身下凡間,說是將《長相思》帶走,實則毀去了。後來我寫的那本,雖有原來《長相思》的遺風,卻大多都是自身感悟。”
而折竹劍本身與葉帝有些許淵源,他能寫出《長相思》,或許也有這個原因在。
夢先生頷首道:“原來如此。”
閒談畢,夢先生道:“今日喚兩位道友前來,卻是有一樁正事。”
蕭韶有禮道:“先生請說。”
只聽夢先生道:“道友,你們當年離開學宮之時,尚有許多課沒有上完,考試亦未……”
夢先生話未說全,林疏就迅速被蕭韶拉出了夢境。
只聽蕭韶道:“先生,蕭韶忽然想起與盈盈最喜歡的發釵落在家中,須盡快去取,不再叨擾先生,先生珍重,就此別過。”
夢先生的聲音幽幽響起:“道友,躲得過一時,躲不過……”
——然後就沒有了。
他們從夢境裡逃出來了。
然後,蕭韶迅速撈起林疏離開學宮的鶴,離開學宮的大門,離開學宮的地界,最終逃之夭夭。
林疏想用力揉這只逃學的雞崽。
先前還說甚麼懷念學宮中少年時,如今還不是樂不思蜀,不想再回去上學。
鴉言鴉語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杭州葛嶺抱朴道院楹聯:“神仙事業三生訣,襟帶江湖一望中”,橫批“又入佳境”,有改動。
下面還有一章,雖然像兔子尾巴一樣短,現代背景,一個用作補充的睡前小故事,沒有前因後果,無關主線,可不看↓
城市,車水馬龍。
一人站在大廈上空,俯視。
蕭無缺。
蕭無缺看著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瞇了瞇眼睛。
“衣服又變了。”他自言自語:“這次睡了一百年。”
但蕭無缺對衣飾天生的感知何其敏銳,觀察半小時之後,得出結論,在做整條街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和做整條街上最騷氣的男孩子之間,他稍作思忖,選擇了後者。
搖身一變後,他審視一番自己的形象,感到了滿意。
面對著整座繁華城市,他閉上眼。
虛空中,一片佛蓮花瓣,落下漣漪。
他睜開眼,向前方望,目光落在一個大型建築上。
所幸百年來凡人使用的字形沒有改變多少,他認出這是博物館。
今日,今時,有一個人,會在這裡出現。
走廊放著很多古老的器物,這些器物所誕生的年代,他都生活過。
路上,很多人看他,這個時代的女孩子很可人,但他沒有去管。
四樓的深處,陳列著的東西,沒有分時代,是一些來源不可考的器物。
他一路走過去,知道這些凡人追溯不了根源的東西,大多有仙道的痕跡。
展廳最裡面,有一個人。
他穿很簡單的白襯衫,像個學者,作凡人打扮,只腕上纏了兩圈杏色佛珠,佛珠上刻著一百零八罪孽,似乎與這塵世格格不入。
蕭無缺停住了腳步。
他低下頭,咬了咬嘴唇,竟是欲上前又不敢上前的光景。
似乎很艱難地,他轉了身。
卻看見背後一把通身漆黑的三尺長劍。
展櫃前方牌子寫著這劍的來歷,說是某日雷暴過後,幾個大學生在某處大廈頂端發現,現代科學無法追溯其來歷。
他眼中有微微的惘然,將手貼在展櫃玻璃上,似乎在感悟著什麼。——然後,在下一刻陡然破開玻璃!
他取了那把劍出來。
與此同時,那人緩緩轉身。
一雙烏黑的眼瞳,似乎裝了萬物,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他面容沉靜,映出紛紛擾擾浮世塵埃。
但聽他道:“你在做什麼?”
渾不在意似的,蕭無缺笑了笑。
他是用手生生破開的玻璃,鮮血不住地淌著,卻沒有絲毫去止血的意思,倒像是故意要給被人看一樣。
他掂了掂手中劍:“我弟弟,我帶他上去。”
那人沒說話,只靜靜看著他。
蕭無缺移開目光,看他腕上佛珠:“佛身劫,一百零八罪孽,一百零八輪迴,這是最後一世,你也該都想起來了。”
他嘴角噙了冷冷的笑:“和尚,我跟了你一千五百年,不跟了,我去飛升了,你自便吧。”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那人微垂眼:“你執迷不悟,不止一千五百年。”
“隨你。”蕭無缺笑得愈發冷“若所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我執迷不悟累得很,要去仙界找我爹和我妹妹了,你就陪你的如來去過罷。”
他別開眼,似乎欲轉身,卻紅了眼眶。
水霧迷了眼,朦朧中。他看見那人走過來。
他鮮血淋漓的手腕被拿起來,有人給他纏上佛珠。
聲音沉靜飄渺,似乎冷淡,又很溫和,彷彿來自遙遠佛國:“我見你如見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