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前往轉達,而鐘園則推門入內,服侍蘭息著衣,當要為他束起發時,蘭息卻揮揮手,就這樣披著發走出去。
暖蘭閣中,鳳棲梧靜靜地看著壁上的一幅雪蘭圖,雪似的花瓣中,卻有點點嫣紅,仿是不小心滴落的鮮血。這是蘭息今晨畫就的。
閣門推開,冷風灌進,回首,那似要融入身後漆黑夜空的人正步步走近。
轉身行禮,卻是無聲無語。
“鳳姑娘這麼晚找本王何事?”蘭息淺淺笑問,身後,鐘離、鐘園合上門退去。
鳳棲梧看著面前的人,依是平日所熟悉的息王,俊美的容顏,優雅的言行,雍容的淡笑,那雙墨黑的眼眸依是深幽無底……卻正是那一片無人能懂的深幽讓她的心隱隱作痛!那雙幽深的眼眸中到底有什麼?那些喜與怒,那些悲與憂,那些累與愁,他全都藏於那一片漆黑的深淵之中,不與任何人傾訴,只是那深淵中的東西沉得多了也會有滿的一天,沉得太重了也會有無法負荷的一天!
目光移向房中的圓桌上,以平淡的語氣道:“棲梧幼時頑劣,不喜女紅廚事,後又以賣歌為生,一直未能好好學習,今日做了點東西,想請息王嘗嘗。”
“嗯?”蘭息聞言眉頭一挑,有些訝異地看著珠燈下豔光逼人的美人。深更半夜的,請他品嚐一下她的廚藝?
鳳棲梧走過去,將桌上食盒外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錦布層層剝開,然後打開盒蓋,盒中露出一碗麵。
看到面條的那一瞬間,蘭息臉上那似永不會消失的雍容淺笑終於慢慢退去。
“雖然晚了,但這是棲梧第一次做的,息王能賞臉嘗嘗嗎?”鳳棲梧端出面條,輕輕地放在桌上。
這一刻的蘭息目光似有些恍惚地看著桌上的面條,臉上卻是看不出任何情緒的平淡。
“還是熱的。”鳳棲梧將筷子擱在碗上,抬眼看著他。
蘭息緩緩移步,走近桌旁,看著那碗麵,實在很普通,而且單看便知,那絕不可能是“美味”。面顯然煮得太久了,都黏糊在一起,上面罩著一層青菜,但因燜得太久,菜葉已有些發黃,青菜上擱著兩個水煮的雞蛋,但剝殼的人顯然水平不佳,表面上坑窪一片,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真的是熱的,在這滴水成冰的寒夜,瓷碗上有縷縷上騰的熱氣!
“那個……嗯……因為是第一次……所以……嗯……外表看起來……嗯……雖然……這個……”注意到蘭息審視面條的目光,鳳棲梧不由吞吐地解釋起來,只是支吾了半天,卻無法將話語連貫起來,纖指緊緊絞在一塊,目光看看蘭息,又看看面條,雪白的容顏上湧上一層紅雲,垂下頭,聲音低不可聞般道,“這個……應該……可以吃吧?”連自己似也都不能確定了。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息兒,你要記住,我們東朝的習俗是在生辰這天,母親與子女都要親手煮一碗麵給對方吃。息兒現在太小,所以先吃母后煮的,等息兒長大後,可要多煮幾碗補償母后哦……”柔軟溫暖的手輕輕地撫著他的頭頂,那溫馨的氣息包圍著他……
生辰……面條……
母后死後再無人為自己煮過面條,便是生辰,自那一個血色的夕夜開始,已再無人提起,也決不允許有人提起。遺忘每年的今日是一個什麼日子,記住每年的今日曾發生過什麼……天長日久,似乎都已遠了,似乎都已沉入骨髓深處,可是……
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身上,這個平日冷情得可說是目中無人的人兒,此時卻為著這一碗麵而面紅耳赤,忐忑不安!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在這個所有人都帶著盛會的餘慶疲倦入夢的夕夜,她卻走進廚房,獨自做了一碗家常面。不說什麼賀言吉語,不說什麼溫言慰語,只說請嘗嘗她此生做的第一碗麵……
一絲溫暖的感覺就這樣淡淡浮上心頭,二十多年未曾有過的溫暖,此刻卻再次感受到了,淡淡的笑就這樣浮起,那笑真實而清晰,溫柔如水。
“是可以吃的。”
在桌前坐下,拾起筷子,開始吃這碗溫熱的面條。
絞著的手終於鬆開,低垂的頭終於抬起,輕輕坐下,靜靜地看著那個人吃麵,看著那個人吃青菜,看著那個人吃雞蛋,看著那個人喝麵湯……這暖蘭閣是如此的溫暖馨香,這一刻是如此的靜謐悠長,彷彿永遠也不會走到盡頭,彷彿時間可以就此停止,停止在這些微幸福、些微酸楚的一刻!
筷子擱在碗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面終於吃完了。
鳳棲梧伸手,默默地收拾著。
蘭息靜靜地看著她的動作,看著那碗筷被收進盒內,看著那盒蓋輕輕蓋上,微微閉目:“這些年,除了從鐘離、鐘園手中遞過的東西,幾乎未吃過別人的。”唇際浮起一絲淺笑,那與其說是嘲諷,不如說是淒涼。
鳳棲梧聞言手一顫,抬眸看他,那一抹笑卻如一枚細針,輕輕地、極慢地插入心臟,那痛也是隱隱的、長長的、久久的!
“以前……很多試食的都死了……後來便只吃鐘離、鐘園做的,那時才沒死人了。”平淡得近乎無溫的語氣,冷然得近乎無情的神色,蘭息微微轉首,目光落向壁上的雪蘭圖,“母后死後,寢食無安呢。”
眼前忽然模糊,有什麼從她臉上流過,冰涼涼的,眨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可是看清後,卻是一陣窒息的痛!低頭,抬手,她顫顫地、機械地將錦布一層一層包回食盒,有什麼滴落在布上,暈開一圈一圈的水印。
“暗箭周藏,舉步維艱……”蘭息目光緊緊地盯著雪蘭中的點點殷紅,墨黑的發絲瀉下肩膀,遮住了容顏,看不清神情,模糊了聲音,“每年的今天都在提醒著我……只是……這樣的面卻是第一次吃到。”回首,目光溫柔地看著對面垂首的人,“棲梧,這是母后死後我吃的第一碗麵!”
對面的人抬頭,容顏如雪,眸中卻閃著溫熱的水光,唇際扯出一抹極淺絕豔的笑容:“棲梧很幸運!”
“棲梧……”
長長嘆息,伸手,輕觸眼前的人兒,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淚珠,寒夜中炙熱如火。
“棲梧……”輕輕地喚著她,無限感慨地喚著她。
他自知她對他有情,卻不知她用情至此!這個外表冷情,骨子裡卻極度自尊高傲的女子,卻願意跟隨著他。召喚時為他彈一曲琵琶,唱一曲清歌,無喚之時便靜靜地站在她的位置上,沒有任何要求,也沒有任何怨悔……這一生啊,第一次有這樣對他的人!便是她……也不會如此!這一刻,任是寡情如蘭息也是深深感動。
那一雙墨黑無底的眼眸中,此時真真切切的是溫柔,那樣憐惜的柔光是從未曾見過的!這是為我……這是給我鳳棲梧的!閉目,頰邊有他溫熱的手,一顆空蕩痠痛的心,此刻無限地滿足與快樂!無須論前因後果,無須有前情後事,只有此刻,便已足矣!
“棲梧……”那樣的神情令蘭息的心那一刻又柔又軟,輕輕握起她的手,那從未曾有過的念頭便這樣輕輕道出,“棲梧願不願意成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