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變了很多。
不是相貌,是她的氣質。
若說從前的簪纓在檀依眼裡,如同生於江左的蓬萊瑞香,小小一捧,清絕纖穠,適宜呵護在掌心無盡寵愛,那麽而今的簪纓,已是澹靜沉邃,是一座蛻去了水霧風嵐遮繞的遠山,包容萬千氣象。
她長大了。
看來他錯過了許多。
“阿纓。”他看著她,叫了她一聲,笑得一貫溫潤,“不是巧,我特意去鳶塢尋你,聽說你出了門,從後面追上來的。”
簪纓很快平複下心情,比手請他入室談,不等坐下便問:“可是朝廷又有動作,你們那裡有何不妥,舅父還好嗎?”
不怪她擔憂,隨著她入青小舅舅入兗,南北兩地的關系就日漸緊張。
南朝恐衛覦反生心,非但切斷了兗州的供給,限制唐氏在江左的交關,封商鋪,提商稅,還把三吳檀氏牢牢掌握在手裡,從很早以前便開始向檀氏征糧征船。
簪纓剛到青州時,便想將檀舅父父子秘密接出,可檀棣說什麽也不肯。
他可以走,然他這麽一撤手,在三吳經營了半輩子的產業,就都會歸進朝廷的腰包。
檀棣知道朝廷拿了這筆財庫,很可能會用在對付外甥女與大司馬身上,他如何能放心?
由他繼續坐鎮南邊的買賣,至少尚有積年經營的關系人脈,還有一部分主動權能掌握在自己手裡。
他同衛崔嵬一樣,為了兒女輩,寧願自己扎根在沼澤裡,也想讓年輕人在遼闊的遠方飛得更高。
第117章
檀依見簪纓憂慮之情溢於顏容, 忙道:“你且別急。三吳尚安,義父也好,只是放心不下你在青州這邊的事, 是以我趁著走生意的機會過來探望。”
簪纓輕舒一口氣, 想了想問:“朝廷不曾限止?”
檀依微笑,“朝廷想用檀家的錢, 有許多生意門只有我熟絡, 總不能軟禁起我吧。”
他想起一人, 神色更為柔緩,“何況阿寶還在大司馬麾下, 他如今出息, 已是破虜將軍了, 朝廷想直接奪我檀家私庫,也得權衡一番。還有衛令公在朝, 另外,長公主殿下與姑母也算有幾分淵源, 這樣數算,檀家不算孤立無援。”
他每一句都在往好處說,隻為讓簪纓放松下來,不要太過擔心。
不過末了多提了一句:“朝廷又新建了一支戰艦水師, 陳列在白石壘。”
簪纓聞言, 便知這又是征用檀家的助軍錢建起的。
她沉色點頭,“料到了。”
白石壘是江防要塞,阿母在時, 也曾出資為朝廷在此造五樓船, 防禦的是北胡渡江來攻打京都。
可今時今日的北胡, 已被衛覦全線攔在虎牢關以外, 連洛陽都要不保。
朝廷反而大調八竿子打不著的水軍布防,防的是北邊的誰,不言而喻。
好在她這邊不是全無準備。
這打造艦船之事,是剛入青州,嚴蘭生便提出來的。
按他之言,此舉明為抵禦倭國水寇,保境安民,以邀良名,實則是為了提防南朝廷生變,派來水軍從東南圍剿青州。
不過當時百事待興,處處都要用錢。沈階主張先收服堡主,壯大陸軍,穩扎穩打,水軍之事可以延後,以免太露痕跡,嚴蘭生則堅持兩下並行,以防後患。
當時兩個人爭得極凶。
簪纓知道雙方說的都有道理,權衡許久,最後還是未敢將步子一步邁大,采納了沈階的建議。
誰知隔年年中,小舅舅在北方屢戰屢勝,南邊就陸續傳出興練水師的消息。簪纓始才警惕,彼時青州諸郡也初步穩定下來,才著手籌備水軍。
檀依籲了一口氣,不問別的,隻問:“家底還有多少?”
簪纓默了一下。
他不是外人,簪纓不瞞他,如桃花瓣尖漂亮的眸尾略顯無奈地彎出一撇,一副苦中為樂的表情,“見底了。”
她把積儲的大頭全用在了資軍上,兗州、乞活、青州部曲、蓬萊水軍,這四項便足以吃掉唐氏七成家底。
小舅舅的仗是越打越順,她的家底是越吃越薄。
更別說還有其余的種種散政,關系疏通,利民舉措……
節流是別想了,只能說青州還算佔了地利這一條好處,能靠著豐沃的漁鹽業、幾座礦山、以及對外海貿支持到今日。
外人不知底裡,其實唐氏小東家,快沒錢了。
不過簪纓從未想過回頭。
小舅舅敢於傾家蕩產畢其功於北伐,她又為何不敢揮擲千金,圖謀一個更大的回報?
嚴蘭生當年的那個問題,簪纓這兩年走著世路,看著世情,算是想明白了。前世李景煥拿著唐氏的錢,也是如此流水般花出去,換來的卻是四處烽火狼煙,莫說讓百姓過得更好,把北朝打退得更遠,就連保住原有的基業也做不到。
對比今日,遠的不說,試看她治下的青、豫兩州,何處生凶殺之亂,何處有凍斃之民。更莫說衛覦奮勇當先,收復神州,不世功勳,世有幾人?
不敢為天下先邪?
敢為天下先邪?
既然他們可以做得更好,為何不爭!
退一萬步說,縱使衛覦打下北朝後,還願向晉帝俯首稱臣,南朝,是國主弱而世家強,世家
之勢一日不破,哪怕衛覦居公攝政,還是會陷入與世家無休止的周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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