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洗澡的地方沒有?”
簪纓正直直望他,聽到這聲沙啞的問話,遲了一會才回神。“嗯……”
她讓出自己屋裡的湢室,喚春堇進來備水。
今日的親事是假,是以連新房也未預備,簪纓還是住在堡中的客舍。春堇目睹了大司馬將娘子擄進屋裡,不知是吉是凶,惴惴地候在門口,聽傳,連忙入內。
進門只見小娘子垂著臉站在腳踏邊,旁邊是大司馬。
兩人都不說話,卻不像起了什麽隔閡的樣子,看起來是隔著幾步,然而沉默的身高相傾間,有一種無形的膠黏氣氛,水潑不進。
春堇不敢多看,忙著準備沐湯。
屋外的親衛沒敢離得太近,更不敢撤得太遠,見唐娘子的屋門半敞開,燈也點亮了,侍從進出備水,大松一口氣。
待熱湯備妥,簪纓又遣走所有人,自己去將屋門關上。
衛覦看她一眼,沒再做些多余的事,拎起換的衣衫進了裡間。
那門一闔,簪纓後知後覺地長長緩了一口氣,始覺腿軟,摸著榻沿坐下。
太久了,她想,他們分離得太久了,以至於在猝不及防的重逢下,親疏都沒了尺度。
耳邊響起斷斷續續的水聲,簪纓偷偷碰一下依舊發燙的耳垂,至此方有實感,確定不是夢。
哪怕同處一室,她也不舍得離他太遠,輕踮腳步,走到湢室門外,又沒了出息,眼睛被逸散出的潮濕熱氣薰濕。
想問的話想撒的嬌想訴清的相思,太多太多,臨近湧上心頭,反而凝噎住。
正這時刻,衛覦的聲音從裡傳出:“阿奴,同我說說話。”
說什麽呢?簪纓清了下喉嚨,揀最要緊的問:“洛陽何時奪下的,那邊安穩了麽?”
“三月十六打下來的,魏帝已死,北魏太子奔逃,洛陽宮由北府軍入駐鎮守,文遠主事,皆在掌握。你義兄帶兵去追擊鮮卑余孽了。”隔著一道木門,衛覦嗓音低了幾分,“我想你,便來了。”
越直白的話語,越能穿透人心,簪纓心中湧起甘酸的滋味,心頭大石落定的同時,默默計算著,決戰之時,正值他發作……而今日才十九,那麽他便是打完仗後,一刻不停從洛陽趕到青州的。
他來的路上該有多少期待。
她卻用這樣的一場事來迎接他。
簪纓並不為做下的決定後悔,她敬佩尹真這個人,願意在她艱難跋涉的命途中添上一盞燈,也承諾尹真不會將她女子身份公諸於人,卻仍是愧疚地小聲解釋:
“小舅舅,前幾日冀州兵馬來犯,驚到了尹老爺子,今日的事,是為其病體考慮,我隻當尹真是義兄……”
“尹家堡的事我聽說過,對這位堡主所知不多,不過值得你如此的人,當有他過人之處。”
衛覦知道了真相,不再是進門時那隻凶惡的獸,不待她解釋,接口,“這也罷,只是往後不要事事都把自己添進去,不願意你受委屈……”
裡頭的水聲斷了下。
等衛覦的聲裡重新響起,多了一分暗啞,“不說別人,阿奴,叫我一聲。”
“觀白。”簪纓睜著水潤眼眸,乖順叫出。
回應她的是一段加快的水花聲,與時斷時續的低喘。
簪纓先是莫名,心道小舅舅難不成是趕路太累,輕輕敲了敲門。
就在她手指落下的
刹那,她忽然福至心靈,明白了小舅舅在做什麽。
她已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了,這兩年她東奔西走,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須眉漢子也見得,市井粗言也聽得,許多事,是不想知道也不得已地灌進腦海。
她以為自己的臉皮早已不嫩,可此刻,才褪去的紅霞重又脹上臉皮。
她拔腳要避開,又是舍不得,原地等了半晌,低嗔:“衛觀白,你說話。”
似乎有人很低地歎噫一聲。
“……我已派使節向建康傳信,洛陽已定,請皇帝遷都洛陽,我開城迎接。”衛覦說著,話中之言竟極正經,“我知世人如何看我,也知南廷如何忌我,姿態,我做出來了,至於他們敢不敢來,單看他們的膽量——阿奴,你怕不怕我做亂臣賊子?”
簪纓聞言,心頭一動,旖旎情思被一衝而散。
這句話,是當年嚴蘭生的那場瓦舍議策,暗示而沒有問出口的話。
從她決定踏入青州,決定與小舅舅站在同一條戰線的那一刻起,已經做出了她的選擇。這一年裡,她也在前行的路途中不斷自問,她重生後,是不是已向前世所有欺她、負她的人物討清了所有的債?
不是的。
——還差一樣。
——是這江山。
是這唐氏出過錢財,阿父赴過性命,無數壯士灑過熱血,萬兆黎民戀過故土,卻被昏聵帝王拱手,私計世家爭奪,外族鐵蹄分裂,卻原本應該海清河晏的一片江山。
她從來自詡是生意人,不懂得伏清白而死直。
她更有私心,想與心愛之人並肩聯手討問這江山,誰主沉浮?
誰家國賊,能將寇亂縱橫之地治理得太平安生,那麽——
“小舅舅,怕什麽,我同你一起亂,我與你共為賊。”
淨室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換了件雪白單衣的衛覦帶著沐浴後的氣息,站在簪纓面前,垂低眸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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