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出了位轉世佛子的事, 不僅在北朝引起轟動,也將江南的佛門教派豁動得一團亂麻。
若不是丞相下令嚴禁僧人渡江,這旬月之間, 想爭相過江去拜候那位神秘而傳奇的唐娘子的僧人, 只怕不絕如縷。
人便是如此, 越看不見摸不著什麽,心裡就越對那件事拿不起放不下, 篤誠佛祖的比丘們, 暗地裡傳播抄寫那篇妙筆生花的《佛子讚》,人手一份, 反覆誦詠。
隨即, 建康坊間又流傳出一種風聲, 不知誰將舊事重提,拿檄庾氏文出來說事, 說那位唐娘子兒時所受的種種磋磨,不正應了佛陀成佛前受經百難嗎?
又有一種隱晦的說法:衛大司馬一打下洛陽,陛下便沉屙不起, 豈非天命有所傾倚……
一時間朝野蜚語不斷,人心如草。
“散布流言, 擾亂士氣,兵中反間之術!”
奇石峭立的丞相府中,王逍沒了焚香揮麈的雅心,峻色吩咐長史:“查!派府兵嚴查流言起源, 搜尋混入城中的外來人口, 不排除有北府軍諜的可能。”
書房中,丞相的長子王瞿之脫履立在案前,見父親動怒, 大氣不敢出。
“阿父。”王五郎崴在案幾旁的靠榻扶手上,神色晦暗不明,在壓抑的氣氛中疲憊開口,“江左氣數將盡,父親看不出來嗎?”
衛十六是什麽樣的人,王璨之最清楚不過。
他自幼立志學武伐北,不好雅事,成日的學刀舞槍,被同齡世家子笑為天生兵貫,甘居下品。結果人家是文武兼修,身手了得的同時,清談也妙絕當時。
王五郎看得出來衛十六打心眼裡不喜清談,他就是專門學來打別人的嘴的,偏偏還叫他學成個京華無雙。
只要衛十六想做的事,沒有他做不到的,如今,他夙志已逞,當世豪雄無出其右者,如何還會再俯首稱臣。
近在建康家門外的京口,尚留有衛覦的三萬步兵,那是他在兗州仗打得再艱難時也沒有調走的看家虎。
單是此虎破籠下山,京城有力自保嗎,更別說衛覦收復洛陽後,以北方兵丁補充兵力,現今手中的兵力只怕不下三十萬。
眼下雙方拉鋸,爭的是一個正字。衛覦之所以不揮師南下,一是北方諸方鎮還未完全平定,二是在等著建康宮主動禪位。
雙方看似旗鼓相當,各有依恃,但古往今來兵馬都是最硬的道理。
建康遲遲沒有對策,這根繃到極致的弦,終會斷的。
王大郎一向看不慣么弟的放浪形骸,當即怒起來:“你何敢口出逆言?你以為你與衛十六有幾分交情,歸順了他,便對你有何好處?莫忘了大人之言,他要取締世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王逍沉眉鬱色。
“父親上回的話——”王璨之起身,斂大袖,對父親作一揖,“孩兒回去細想了。鮮衣怒馬,美婢騶從,孩兒的確貪戀,卻也不是命裡必須的。想當年,唐小娘子還是被廢太子退婚的一介孤女,樂遊宴上,孩兒還曾揶揄人家,比之這二年來此女所行義舉,王五一事無為,唯自慚形穢而已。原來我才是那隻井底之蛙。”
“義舉?”
王大郎針鋒相對,哈哈兩聲,“是揭竿而起吧!”
“她可動過一毫刀兵?”王五郎道,“唐娘子去青州之前,有道是‘獄中無系囚,舍內無青州’,可見青州民情之惡,已到了天下人人厭棄的程度。她一個年輕女子,能用短短一年多時間的撫民安政,使青州恢復民生經濟,不受外敵入侵,此是功邪,過邪?”
王大郎冷笑:“那她養兵造船又怎麽說?”
“原來兄長也知。”王五郎星朗灑逸的眉目無奈一動,“若青州由水路從東海發兵,陸路從蘭陵南下,配合兗州
與京口,大兄以為,江左何以克當?”
“你五郎的骨頭就這麽軟?”
“莫要吵了。”王逍腦仁發疼,打斷兩個兒子的爭辯,目光炯然一利,“只要謝韜守得住荊襄之地,衛覦的兵就過不了江。”
長公主府邸,前廳中,蜀王正詰問李蘊為何放走衛崔嵬。
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異母的皇兄,自李蘊開府後踏入長公主府的次數屈指可數。李蘊坐在紅木雕花矮榻上,氣定神閑抿了口養容百花飲。
“一個衛中書令便能左右天下棋局嗎,王兄別因對大司馬束手無策,便拿本宮來作筏子。”
李境聽她的語氣事不關己,饒是知道這個妹妹從小便是這副性子,也不禁一哂:“你如此態度是何意?莫忘了,你是宗室皇親,任何人在此時都可以左右搖擺,唯李氏之人不可。”
“本宮是犯了何等了不得的大罪?”長公主媚麗的眼眸向他一瞥,聲調冷下幾分,“皇兄尚臥病在榻,王兄如今統領朝政,欲給本宮扣下一頂通敵的帽子嗎?”
事實上她半點也不關心外頭男人家怎麽爭怎麽奪。
她自出生起便尊榮華貴,過慣了衣錦饌玉奢靡無度的日子。便是丈夫病故,她出了杖期抹抹眼淚,立刻又尋了個高大強壯的,看著是暖榻的好材料,管外界有什麽議論,反正李蘊不會委屈自己夜守空床。她只知道,好日子得過且過,何必想那許多。
在此基礎上,她用自己的能力保護幾位舊交,也犯不著旁人說長道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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