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橋底柳蔭下頭,看不慣傅簪纓被追捧,又湊不上來的崔馨聽到這句話,終於逮到機會,高聲笑起來:“王家阿姊才高八鬥,以己度人,卻是平白抬舉旁人了。傅氏腹無點墨,哪裡作得出詩呢?”
簪纓低眸瞥去一眼,神色未動,謝既漾先皺了眉:“紙筆在此,不然崔娘子上來作上幾首,好教我等品評品評?”
崔馨雖會作詩,可在二姝面前,哪裡有她舞文弄墨的份兒,被頂了個倒噎,氣不過地將矛頭轉向傅簪纓,皮笑肉不笑道:“傅娘子,還是你來吧,說不定你出宮這幾日,學問就突飛猛進了,也未可知呢!”
“小妹少說兩句。”崔愉在旁勸她,抬頭見亭中那位烏發白衣的女娘,不施粉黛,粲如明珠,又心跳怦然地垂低頭,又說了崔馨一句,“你莫說話了。”
氣得崔馨直跺腳,“大兄,你究竟是哪邊的。”
簪纓不理這對兄妹,坦然對亭中的女郎們一笑,“我不通詩書,還是姐姐們作吧,我從旁學習。”
“這……”一位女郎轉眸打圓場,“不作詩,其實作首小賦也可,寓景抒
懷都是一樣的。”
簪纓輕聲問道:“何為‘小賦’?”
她的語氣軟柔天真,並不因自己無知而羞赧,不懂就問。可女郎們聽到這話,卻齊齊沉默了一下。
所謂小賦,便是將漢賦楚辭中現成的句子集出八句來,湊成一篇,只要詩意一致,也算有幾分趣味。這都是淑媛圈裡約定俗成玩爛的玩意兒了,只要讀過幾首賦,即使不會作詩也能搪塞過去。
簪纓聽過解釋後,哦了一聲,慢道:“我隻讀過詩三百,怕是不能成。還是姐姐們作吧。”
亭中數女對視一眼,都是有成算的人,聞言幾乎立即察覺了不對。
聽說皇后娘娘年輕時也是吳郡才女,雅好詩賦,不是說她對傅娘子視如己出,悉心教導多年嗎,怎會連如此簡單的東西都不教她?
崔馨不知眾人心中所想,見那亭子裡默無一聲,十分暢快,繼續揭她老底:“傅娘子不會作詩也罷,不如撫琴一首?對弈一局?或作畫一幅?哦,我卻忘了,這些傅娘子也真不拿手。”
“琴棋書畫,我確不精通。”
簪纓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持扇垂眸:“比不得崔氏家學淵源,待客時將一室名家墨寶盡數撤下,想是畫技超絕,以白壁為幅,忍不住當著客人的面獻醜?”
“你!”
這句話正正踩在崔馨的痛腳上,讓她瞬間又想起劉家上門納吉那日,家中的狼狽醜狀,臉上火辣。
她知道傅簪纓打小就是悶葫蘆一個,被自己陰陽怪氣地揶揄都聽不出來,遇事隻知往太子表哥身後躲,她怎麽也想不到,退了回婚,丟了回臉,這丫頭怎麽跟脫胎換骨似的,嘴皮子變得這麽利索了。
她紅著臉“你”不出個所以然來,忽聽曲水邊的大青石上,一道清朗的聲音慨然笑歎:“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
簪纓不曾讀過《離騷》,卻也聽出了,這是譏嘲訂親的新婦被郎君拋棄的意思。
她投下目光,只見那青石上橫亙著一襲水墨色的長袍,衣帶松散,微露胸膛,葉隙間灑下的陽光綴在其上,碎金點點,交錯漫瀾。再往上的視線卻被亭欄所阻,看不見這人的面目。
王可貞卻是一下子聽出來,說話的正是自家行事荒誕的五弟,柳眉輕鎖。謝既漾已面色不善,振袖道:“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琢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王五,滾起來道歉!”
簪纓本沒放在心上,被謝氏這一喝,反而沒防備地瑟了一下。
謝既漾卻已拉著她走下長亭,修長的指尖,溫暖而柔軟,到得大青石前,厲色道:“今日是你王家做東,如此無禮,便是王氏待客之道嗎?”
那王五郎嬉然爬了起來,端的是冠歪襟散,灑然一揖,咧唇一笑:“謝姊清談第一,弟不敢攫鋒。姊亦知余酷愛離騷,隨口一吟罷了,不當事,不當事。”
謝既漾冷笑:“揮塵尚有衛十六,他回了京,我不敢居榜首。你道不道歉?”
簪纓聽她忽而提及衛覦,心中一動,更奇的是這位謝姊姊敢公然呼他序齒。
晃神之間,卻覺酒氣撲面,原是王五郎彎腰湊近了臉,正笑眯眯地瞧她。
謝既漾大氣,欲護著簪纓,簪纓的手臂忽被人往後一拉,一隻玄袖在王五郎身前一揮而過,隔開了他。
一道沉啞的聲音:“道歉。”
王五郎與謝女娘面色微變。
簪纓不用回頭都辨得出這道聲音,眸色由淡轉深,先已道:“李景煥,可松手。”
就這六個字,讓聽到這邊動靜的遊冶士女們一靜,再靜,終至鴉雀無聲。
都說太子殿下移情別戀,他今日不請自來,已屬十分離奇,更可怕的是傅娘子,
她怎麽敢當眾直呼那三個字?
連名帶姓地喚出東宮名諱,是大不敬。
李景煥一身金銀鏤朱色絳紗袍,貴氣凌人,鳳眸卻挾著隱忍,被眼前這片勝雪的白迷了眼。
她又穿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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