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蒙跪坐在主位上,請木蘭坐下。
木蘭就跪坐在陳蒙對面。
看到木蘭的動作,陳蒙眼睛微微一閃,木蘭的動作雖然有些生疏,但很顯然,並沒有做錯。
木蘭當然沒有做錯,這是跟李石學的。李石對什麼都感興趣,有時候讀了書不算,還會去實踐,當初蘇文讀了禮記,那熊孩子回家就和李石抱怨周禮太過繁瑣,難怪會被丟棄。
李石就讓蘇文做一套完整的周禮下來。
蘇文照著書本學了兩三天也沒弄出個所以然來,倒是李石照著書本一步一步的做了下來,然後教會了李江和蘇文,讓他們在院子裡做了一整套,當時李江和蘇文臉上有著震撼,還有著不可思議。
李石就只丟下一句話,「這就是周禮內涵所在,而我們不過領略了十分之一。」
當時木蘭不知所以然,就纏著李石也教了她周禮,她不僅學了女子的周禮,還學了男子的周禮,當完全沉靜下心來行一套周禮時,內心升騰而起的是一股自豪和自信,木蘭頓時有所悟……
陳蒙給木蘭倒了一杯茶,問道:「你學過周禮?」
「與我家老爺學過一段。」
陳蒙微訝,這時候會周禮的少之又少,「不知李公子是哪家門下?」
木蘭就一笑,「我們都出身農家,他倒是拜過兩位先生,不過都是學醫的。」
陳蒙皺眉,「醫者?」
木蘭笑容微淡,心思一轉,就改變了遊說的方式,問道:「陳先生以為醫者如何?」
「醫者,匠也。」
「先生熟讀詩書,應該知道,春秋時期,醫為貴族,但為何不過千年,醫者就變為匠了呢?」
陳蒙嘴巴微張,他從未思索過這個問題,他想的做多的是如何讓世人接受自己的思想,是如何教導自己的學生……
「春秋時期,巫醫為一家,巫為貴族,常為國師,行問卜吉凶,甚至主國家命運,巫醫自然也收人尊敬,到後來,巫醫之間因救人理念不和,這才將巫和醫分開,從此,巫醫之間又分為三種,一種為巫,一種為巫醫,還有一種則是醫了。但周滅,春秋戰亂之後到了始皇帝那裡,巫被廢除,醫也受到了牽連,到了漢朝,因文字已不是貴族所享,平民也有識字學醫之人,所以醫從貴族到士,及至儒家獨尊,醫者才遭貶低。」
說到這裡,木蘭就是一肚子的心酸,你要說儒家不好,那是中國幾千年的文化所在,甚至在今天成了最主流,但你要說它好,就因為它,許多的思想和文化被侵佔掉,人們的思想也固化,大家漸漸的只是接受,並不再有新的思想出現,就是有,也多是在儒基礎上。
而本來備受重視的醫、工、商等,他們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就連朝代都很少有超過五百年的,多是三四百年就滅亡……
木蘭所處於的時空就相當於前世的唐,前朝對醫者並不看重,甚至貴族和皇族時常遷怒醫者和其家人,當年鍾先生之所以憤然從京城離開,就是受不了那些貴族的輕視和任意侮辱,回到江南之後才一切以錢為衡量。
上位者的態度直接影響了世人的觀點,所以在前朝的時候,醫者的地位就從士下降到了工,甚至還隱隱被排在工的最後……
李江和蘇文每每想到這個都覺得對不起李石,覺得是他們害了李石……
木蘭雖然也心疼李石,但因為她對醫者沒有偏見,倒是沒有什麼異樣,而木蘭不知道,也正是木蘭的這個態度才讓李石好受不少。
兩個弟弟內疚,讓他恍惚時也不由的懷疑自己醫者的身份地位,但木蘭的態度是最好的治療。
木蘭不覺得醫者地位低下,只是單純的心疼他被世人所偏見,李石從那以後就不會再胡思亂想,認真的對待自己的這份職業。
木蘭因為好奇醫者的地位變化,曾經對這段歷史重點研究過,比起雖然通讀歷史,但不關注這方面的陳蒙來說更具優勢。
陳蒙就起了好強的心思,頓時與木蘭辯論起來。
陳蒙是引經據典,木蘭背誦不出那些古文,但她讀書從來是在腦海中將古文翻譯成白話文,然後記住內容,因此她也不遑多讓。
陳蒙雖然覺得此人說話很白,但見識卻還是士之上,比自己幾個學生也不遑多讓。
陳夫人準備好了午餐,見兩人還沒出來,好奇之下就過來看,就只見木蘭板著臉冷冽的道:「由此可見,世人對醫者的偏見,儒家要負三分之一的責任,上位者負三分之一。」
「那還有三分之一呢。」
木蘭眼裡閃過悲哀,「自然是醫者了,他們若能開館教人,不藏私隱技,又哪裡會步步被人緊逼?」
「匠者多在乎手藝,民間都有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民諺……」
木蘭諷笑道:「匠與士一樣,士能廣為傳播知識,匠為何不行?說到底是世人態度影響了匠的思想,這些技能都被隱藏起來,一旦所教之人稍顯愚鈍或是無後人傳承,一門技藝就這麼消失了。」
陳蒙沉默。
「儒家重思想,認為學而優則仕,認為「學得百般藝,貨與帝王家」,將出仕視為唯一正途,而其他則被歸為旁門左道,但其實,這世上行業千萬,難道所有人都能出仕為官?那這樣,這世界還能存在?他們視「治人」為本,視「治物」為末,所以才一再的打壓醫,天文等工科」木蘭說到這裡,想起自己來這兒的目的,就問道:「先生推崇周禮,那麼請問先生,先生覺得儒家獨尊是否是好事?」
陳蒙的心就跳起來,眼猛地看向木蘭,看到對方眼裡的堅持,陳蒙心裡猶如驚濤駭浪。
時至今日,儒家早就佔據正統地位,當年道家還能與之一爭,但道家向來主張「無為而治」又因種種因素,現在儒家獨尊,木蘭說出這句話來,幸虧這裡只有他,若是傳出去,只怕天下士林震動。
多年來,他心裡何嘗沒有這樣的疑問,但他推崇周禮,因為周禮向天子,當年孔聖人就是周禮的一個堅定的支持者,大家雖然笑話他,雖然覺得他的理想不可能實現,但不會有人阻攔,因為儒家與周禮同出一處,可現在木蘭的質疑卻會激起天下士林的反擊。
陳蒙本身就是文人,再沒有誰比他瞭解文人的性格手段了……
看到陳蒙眼裡的擔心,木蘭微微一笑,抬頭去看上面的花樹,悵然道:「先生放心,這些話也不過是在先生和我夫君面前說說罷了。」
陳蒙就感興趣起來,「令夫也是如此想的嗎?」
想到李石,木蘭笑容微柔,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到:「他比我博學,見識自然也是不一樣的。」
也就是說,李石比她認識的還要深刻。
陳蒙就不由心動起來,「你怎麼就想起開辦學堂?」
木蘭就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
她是經歷過災難的人,因為站在府城看,所以知道的也就清楚些,蘇家莊所在的地方算是比較窮的一個縣城,而那塊又算是整個縣城中最窮的地方,因為那裡土地肥沃,那裡的地多半是大地主家的,比如府城蘇家,而那裡的村民就多是佃農,也就只有李家莊等少數幾個莊子多半的地是自個家的。
佃農多,意味著沒有自己的土地,就意味著貧窮。
那裡一旦發生災禍,死的人就是大片大片的,木蘭不可能幫他們買地什麼的,也就只能從教育這一塊入手,但貧窮之家,很少有孩子能夠堅持讀下去,或者堅持下去也很少有讀出來的,那樣還不如另尋出路,所以木蘭想要開一個學堂,裡面不僅教他們識字,各種技藝的先生她都請了一些,那些孩子學了,就算家裡無地耕種,好歹也有一個謀生的手段,只要他們肯吃苦,就一定不會餓死。
木蘭就住在府城之中,對各種人才的缺失還是很瞭解的。
陳蒙微微皺眉,「那樣學生們出來多是工了?」
木蘭點頭,「先生,這世上入仕為官的不過萬人中有一人,士也不過是千人中有一人,那麼,剩下的人都是誰?」
陳蒙震動。
「孔子周遊列國,為君王講學,但又不僅僅是為君王,也為百姓開壇講課。」
陳蒙沉思。
陳夫人慢慢的退出去,她不是很聽得懂兩人說的話,可對丈夫的瞭解讓陳夫人明白,丈夫被木蘭說動了。
陳夫人沒想到兒子和這麼多學生上山都沒用,最後卻是一女子請動了丈夫。
不過這的確是值得高興的事,陳夫人臉上帶了笑,對老僕婦道:「等一下你就回去收拾東西吧,我們過幾天只怕就要下山了。」
老僕婦眼睛一亮,「老爺想通了?」
「會有人勸通的。」
老僕婦只是單純的高興,並沒有多想。
陳夫人安排了一番,估摸著兩人也說的差不多了,就到後面請兩人出來用飯。
陳蒙和木蘭才坐下,外面就響起了馬的打響聲,書僮忙出去,不一會兒就遞進來一個拜帖,「一位叫李石的公子來拜訪,說是李太太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