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很快就到了折花宴舉辦當日。
它雖然擔了個「宴」的名號,宴會中也少不了流觴曲水論道天下,但宴會的實際目的還是評選出修真界百年內最有天賦的英才。
太羲宮殿樓林立,並不適合作為宴會地點,於是,各個門派便在碧霞的帶領下來到天罡城外的群山中。
只見重山連綿,高聳入雲,而其中一座巨大的山頭被攔腰截斷,忽略掉上方的擂台桌椅等物,平整無比。
旁邊,山峰簇擁,雲霧繚繞。
眾人落座後,婢女盈盈而入,手上端著翠綠青荷盤,玉盤剔透,承著各色飽滿果實,上面還掛著水珠,水靈靈的。
離折花宴開始還早,但比武台側已坐滿了人,唯獨主座兩把交椅還空空如也。
眾人對天罡城早有不滿,見到此狀,竊竊私語起來。
「葉城主當真是不把我們這些人當回事兒,身為主人,難道還要讓客人等待他來麼!」
「果然是野路子修煉出來的人,能力再怎麼厲害,也擺脫不了鄉野村夫的粗魯!」
「聽說歸元劍宗和葉城主有過會面——」
「嗨,別提了,沒看見那邊空了一排座位麼?他們有幾十個人都被押到戒律殿裡處刑了,這哪裡是什麼接見,分明就是給他們使臉色看呢!」
「嘿嘿,聽說他們有個二城主,是歸元劍宗數一數二的美人,這下看來,美人在葉城主的心裡也沒什麼地位啊……」
風言風語進入耳畔,言語愈發不堪入耳,余明翰皺眉,想要起身與他們辯解,手臂卻被一手腕格擋開來。
身旁,仙風道骨的慎古掌門道:「小人長慼慼,隨他們去說。」
余明翰低頭應了聲「是」。
日輪緩緩推移,憑著它和山脊的相對位置可以判斷時間的流逝。
在高台上一炷香即將燃盡時,天邊傳來幾聲鳥鳴,潔白羽毛飄落,幾隻仙鶴追逐盤旋,其後一架華麗的馬車踏著雲霧而來,十六隻蹄子落在雲朵裡,御風而行!
四匹駿馬均高大健壯,遍體通白,目如黑珠,乃是絕世好馬。
雷電閃過,纏繞著漆黑的馬蹄,踏出隆隆之聲。
馬車上雕花精緻,頂端鑲嵌翡翠珠寶,隨著日光而變幻成不同的顏色。
馬蹄邁奔的速度減弱,車輪徐徐停下,仙鶴收斂雪白翼羽,停駐於高高屋簷上,靜而不動。
在場眾人都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威壓,議論之聲如海潮退去,百餘目光盯著那奢華的馬車。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掀開了墨綠色的簾幕,簾子外層串的玉石清脆作響。
男人墨發,黑眸,玄衣,烏靴,像是從水墨中走出的人物,然一身刀骨乃浴血鑄就,端得是煞氣逼人。
他漫不經心掃視了一眼,在座之人皆心神大震,先前以神念說閒話的人不由斷了交談,生怕談話內容被他捕捉到。
葉易懶得管眾人驚怕的目光,轉身撩開簾子,牽住了另一個人的手。
那手白如雪,在陽光照耀下,邊緣近乎透明,竟是比垂掛著的玉石更細嫩。
隨後,繡著銀紋的素白雲袍隨風蕩漾,光影交替,那人從暗中出現,一雙眸可抵過江南三月煙雨。
無論是仙君還是仙子見到他,都眼也不眨一下,生怕一閉眼,再一睜開後美人已消失不見。
笑青山深居簡出,天下人僅聞其名而不見其人,多以為那些讚美名不副實,誰知道那些描述根本不及他本人美貌的萬分之一。
兩位主人落了座,折花宴這才開始。
比武台上,風聲獵獵,天上的雲層邊緣像是被鍍了銀,卻不知那是天光的照耀,還是刀光劍影的反射。
因尚惜兒那一鬧,歸元劍宗有不少修士都還在病床上躺屍,宗門直接損失了不少戰力,初賽時的成績難免不好看。
但好在他們那批人修為都不是很高,隨著賽程推進,優勝劣汰,劍宗的成績也就趕了上來。
折花宴共舉辦整整一個月,笑青山平日接觸的都是初級劍法,見了這群讓人眼花繚亂的招式,好奇無比。
但新鮮感退得也快,看到第三天,他看著看著便昏昏欲睡,直接回寢宮睡大覺去了。
此後,除了極有看頭的比賽外,笑青山並不去現場。
而到了比試的最後一日,決戰開始。
笑青山坐在視野極佳的位置,睫毛長長,眸子被仙法與劍光照得極亮。
過去,笑青山初現劍道天賦,正是在折花宴上。
恰巧場上的兩個人都是劍修,葉易思及過往,沉吟了一會兒,問道:「卿卿,你覺得他們的劍道造詣如何?」
笑青山愣了一下,並不明白葉易的深意。
他不懂劍,也不會用劍,更別說評價別人的劍法了。
若是讓他從哪個酷炫哪個美觀來說,他還能胡扯出一二三點來,但葉易顯然不會閒到這種地步。
笑青山只道:「再讓我看看。」
葉易點頭:「我只是隨便問問,你別這麼緊張。」
比武台上,二人都是同輩中的佼佼者,身姿矯健,劍意隱約透於劍法之中,一招一式自有其風範。
雖然劍招還略帶著一板一眼的教科書痕跡,但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將其融會貫通。
任何大能見了,即使口上不提,心裡都會對二人給予肯定。
但笑青山卻說:「不怎麼樣。」
說來好笑,他明明對劍法沒什麼研究,卻深深覺得那二人的招式還差了點什麼,撓不到癢處,讓他想要睡覺。
當然,他也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如果問他這個問題的人不是葉易,他肯定不會回答得這麼誠實。
笑青山沒有修為,不能和葉易用神念交談,對陣的二人沉浸在比試中,聽不到他這番評價,但在座的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余明翰撤回望向笑青山的視線,兀自盯著桌上的一杯清茶。
師弟向來直言直語,不懂語言上的打太極,和他在一起時謹言慎行,能不說就不說,但在葉城主的面前,卻沒有這擔憂。
不過……
「不怎麼樣」這句評價也太過無禮。
那兩位修士一個是青雲舫的,一個是百花谷的。
余明翰微微偏過頭,兩處席位上,已有修士面露不屑和嘲諷之色,顯然對笑青山的評價嗤之以鼻。
「這麼瞧不起別人,倒是上台比下看看啊!」
兩聲笑響起,慎古鬚髮盡白,但仍精神矍鑠,嗓音也無半點年老時的渾濁。
他道:「的確是不怎麼樣。」
余明翰驚訝:「掌門?!」
慎古可是劍宗的代表,他這樣說了,不等於和其他兩派結仇嗎?!
頂著從青雲舫和百花谷投射而來的想要殺人的目光,慎古毫不在意地喝了口茶。
老東西!
何柏華暗自啐了一口,在從百花谷趕來天罡城的途中,他們三派商量得好好的,要找個機會煞一煞天罡城的威風,但這混蛋見笑青山和葉易好上了,就撕毀了約定,要和他們劃清界限了!
何柏華眼珠子一轉,別以為缺了劍宗,他們的計劃就實行不了了,到時候騎驢看戲——走著瞧!
一片如雷般的喝彩聲起,笑青山猛地睜開眼,腦袋擱在葉易的肩上,脖子有些酸痛。
葉易幫他捏了捏後脖子,力道適中,很快舒緩了他脖頸的僵硬感。
笑青山環顧四周,這才發覺日暮已經染紅了天邊,日輪被山脊吞掉了一半。
他又看睡著了……
擂台上,一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氣喘吁吁,地面上落著斷成兩截的劍,斷面在暮光下略帶憂愁;
而另一人則受到了眾星捧月的待遇,青雲舫的弟子將他團團圍住,臉上洋溢著喜悅。
那人雖是勝者,也姿態狼狽,衣服上破了好幾道口子,鮮血浸染開來。
看來兩人都受了重傷。
魁首無奈地迎著眾人的簇擁,忽然面色一變,齜牙咧嘴,衣袖上的血痕進一步蔓延——原來是他的傷口在推擠中又裂開了。
他的師弟連聲道歉,他又連連說「沒事」,二人復讀機般你來我往後,哈哈大笑。
笑青山見此情景,嘴角不由勾起。
忽然,他心神一動,對著葉易問道:「你參加過折花宴麼?」
葉易懶散地靠在座椅上,雙手交疊在腦袋後:「參加過啊,那時我剛十八……總之無聊透頂,沒一個能打的。」
笑青山道:「那你也是魁首?」
葉易偏過頭去看他,睫毛一眨:「不是。」
笑青山想了想,問:「你中途棄權了?」
葉易笑道:「聰明,我待了半個月,把他們所謂的魁首有力候選人打敗後,就走人了,懶得在那浪費時間。」
現場不乏有和葉易參加過同一屆折花宴的修士,聽到他這話,肺都快氣炸了。
這他媽就是遲來了幾百年的羞辱嗎?!
笑青山卻嘴角含笑,眼尾彎彎。
鮮衣怒馬的少年,輕狂張揚,憑著一把刀把折花宴搞得天翻地覆,對別人擠破了頭都要去摘的桂冠視若無睹,瀟灑離開。
只可惜他沒能看到這一場面。
笑青山猛然起身,湊到葉易面前:「我想看你用刀。」
來到天罡城這麼久,他還沒有見過葉易動手。
這可是天下第一的修士!
笑青山眼眸亮晶晶的,像是撒入了星星。
沒有人可以拒絕他的請求,葉易如是。
他愣了會兒,笑道:「好。」
那是一把烏黑的刀鞘,由鯊魚的皮製成,柔韌而又結實。
刀鞘上的裝飾物很少,只嵌一顆藍色避水珠,在夜色中如深海般靜謐。
此刻,刀鞘被刀帶動,微微震顫,嗡嗡鳴響。
笑青山忍不住伸出手去觸碰那刀鞘,在他的手指快要摸到那暗青色的鯊魚皮時,刀安靜了下來,刀鞘也不再晃動。
葉易的刀叫做銀琅。
它不是什麼名刀,它只是葉易途經凡塵,從一家快要倒閉的鐵鋪裡買來的凡刀,總花費不過一兩銀子。
仙家玄門裡名刀寶劍眾多,任何一個稍有名氣的修士,都必須配上和身份相符的武器。
他們的刀劍天生帶著靈氣,削金斷玉不在話下。
但如今,銀琅這把凡刀卻位列《江湖兵器譜》之首,力克群雄,原因很簡單,它的主人是葉易。
所以這把早該碎成渣的刀一下就用了幾百年,鑄造它的鐵匠都輪迴投胎好幾次了,它還堅挺地活在世上,並且生出了刀靈,腳踢一眾高貴冷艷的兄弟姐妹們,立在天罡城之巔,獨孤求敗。
萬物有靈,死物「活」得久了,便成了生靈。
凡間濁氣沉悶,仍會有花草樹木成精,更別提修真門派都坐落在鍾靈毓秀的洞天福地,刀劍萌生意識更是尋常。
但化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僅要經歷無數次的打磨、廝殺,還要傍到一個不喜新厭舊見到神兵就丟了愛劍的好主人,汲取千年靈氣後,刀劍才能化作生靈。
銀琅運氣極好,葉易不僅強,而且懶,習慣了佩刀的長寬和重量,除非刀斷,他才沒心思重新找一把刀來用。
笑青山拔出銀琅,刀身青凜若霜,便是暖暖紅霞也中和不了它的冷意。
笑青山的指尖滑過它的刀身,原本削鐵如泥的鋒利刀刃卻像是裹了層皮,鈍得無法傷人。
但若是有葉易和笑青山以外的人碰它,它能立刻砍斷那人的骨頭。
笑青山把刀遞給葉易,葉易挽了個騷包的刀花,朝著某個無人的方向隨意一揮。
折花宴結束,眾修士正陸續離開,在還未完全撤走時,他們跳動的心忽然停滯了一下,瞳孔驟縮,從頭到腳都涼了個通透。
空氣彷彿凝固住了,只聽一陣刀鳴,狂風席捲而至,火燒般的蔚然紅雲都被推向天邊,霞光傾瀉而下。
好像無事發生,除了那不見一絲雲煙的天空,景色沒有什麼改變。
但下一秒,白沸的塵霧噴湧而出,在一座巍峨大山的腰身上畫出一個圈子。
隨後,山嶽移位,那半截山頭朝後傾倒而去,轟鳴聲響遍四方!
而剩下的那座山頭,泥土光滑平整,像是一段絲綢。
眾人目瞪口呆,只覺腳下踏的土地是烤了火一樣的滾燙。
早就覺得這塊地在群峰中突兀得很,如今看來,這他媽就是葉易一刀削出來的啊!!!
沒了山頭,視野更顯空曠,霞光如錦織鋪散開來,一群飛鳥躥起,另尋棲地。
笑青山望著天空,明澈的眼眸比雪還亮。
他眼神定定,心有所感。
當年的驚鴻一瞥,彷彿重現。
葉易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有感覺麼?」
笑青山回過神,表情困惑。
葉易笑了笑,只道:「沒什麼,我們回去吧。」
對大多數人而言,折花宴的**在此結束。
然而,對於何柏華這些人來說,最讓他們關注的事情才悄悄探出了一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