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不必看他的臉,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氣,也不知是為唐解憂的事, 還是因為那句自請休妻拂了他的顏面。他腳底帶著風似的, 慶遠堂的丫鬟僕婦瞧見時都自覺避讓在側, 沒過片刻, 兩人都已走出很遠。
從慶遠堂回銀光院,會經過韓蟄的那座廚房。
方才唐解憂被掃得跌坐在地, 令容甚至聽見了骨頭撞在地面的悶響,韓蟄那樣克制得人, 忍不住對表妹出手,可見怒氣有多深。
令容有點怕他, 正考慮待會如何跟他提休妻的事,卻見韓蟄忽然頓住腳步。
「餓嗎?」他問。
「啊?」令容滿腹心思全在別處,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老實回答,「餓了。」
——晌午在葫蘆島用飯後,被高陽長公主一番鬧騰,著實受驚不小。之後舟車勞頓,回到府裡, 又在太夫人那裡受氣, 也不知是餓的還是氣的, 被韓蟄一提,她竟覺得身上似乎在微微顫抖,腹中空空,渾身無力。
「快日落了,是該吃晚飯。」她瞧一眼天色,補充道。
韓蟄仍舊背對著她,「想吃什麼?」
令容瞧了一眼,提起晚飯,腦海裡倒是浮起幾樣想吃的菜色。然而瞧著韓蟄那陰鬱得能滴出水的臉,到底沒敢說出來,隻低聲道︰「什麼都好。」
韓蟄覷她一眼,見她眉目微垂,神情低落,不像平常那樣提起吃食就兩眼亮晶晶的,知道她委屈憤懣,竟連食物都勾不起興致。
他沒哄過姑娘,這當口也柔不下態度,便將她縴秀柔軟的手握得更牢,徑直往廚房走。
廚房裡整潔如舊,木架上廚具碗盞俱全,令容掃了一圈,見韓蟄似是要親自下廚的架勢,稍覺意外。想了想,還是點了兩樣菜,「想吃糖醋裡脊和糯米排骨、清炒筍尖,還想吃酸湯小餛飩。」
韓蟄瞥了她一眼,「吃得完嗎?」
「那要不……」令容考慮該去掉哪樣,都想吃,都捨不得。
韓蟄瞧了片刻,神色稍緩,「算了,都做吧。」遂叫個僕婦過來,讓她去大廚房取食材,將廚房掃了一圈,指揮令容,「那兒有糯米,先泡著。」
除了餛飩是現成的,三樣菜做起來確實費事,令容自須分擔些,忙去取了糯米泡起來。
韓蟄也不閒著,將待會要用的醬料先預備好,待僕婦取來排骨,先剁成不及寸長的小段,加醬料蔥姜腌著。他身手出眾,剁排骨也不似旁人粗魯,手起刀落,又穩又快,砧板上幾下悶響,姿勢甚是從容。
令容佩服得五體投地,有美食在前,暫時不去想那些煩心事,待紅菱被叫過來,便去切洗好的筍尖。
僕婦已在灶中生火,廚房外騰起青煙裊裊。
夕陽斜挑在山頭,透過敞開的窗扇,將一縷金色餘暉照在韓蟄側臉,給他冷峻的側臉添了些許柔和。再怎麼冷厲凶悍的人,當手裡殺人的劍換成切菜的刀時,紅塵煙火氣浸染,總能給人稍許親近之感,更何況韓蟄雙手修長,身姿勁拔,其實很好看。
令容切完筍尖,靠在案邊,將韓蟄瞄了兩眼,有些出神。
韓蟄仿若未覺,乾淨利落地將食材裝在盤中,看向令容時,臉上怒氣盡收。
目光相觸,令容愣了一瞬,不自覺地臉上一熱,沒話找話,「筍尖切好了。」
「我炒糖醋裡脊和筍尖,排骨和餛飩歸你。」
「好。」令容爽快應了。
不多時,鍋中油燒熱,韓蟄煸炒蔥姜,香氣溢出,誘人食欲。令容也不耽擱,知道糯米排骨費時,便權當夜宵來做,隻讓紅菱準備做酸湯餛飩的材料,怕韓蟄獨自忙不過來,又跑到他身邊,端盤遞菜。
裡脊下鍋,香氣愈發濃鬱,讓腹中饑餓感愈發強烈。
好容易等糖醋裡脊出鍋,令容將盛好菜的盤子捧過去,那香味兒直往鼻子裡鑽,微紅的色澤也格外誘人。她垂涎欲滴地瞧了片刻,強忍著沒動,才想轉身,卻見一雙筷箸伸過來,夾了塊裡脊,遞到她跟前。
「嘗嘗味道如何。」旁邊響起韓蟄的聲音。
熱騰騰的美食近在跟前,她來者不拒,稍吹了吹,吃到嘴裡嘗了嘗,酸甜爽口,果然美味!唇邊不自覺地勾起笑容,她抬頭看向韓蟄,眉眼彎彎,「夫君做得菜都很好吃!」
韓蟄唇角微動,隨手抄了裝筍尖的盤子,踱向灶台。
令容也不耽擱,待鍋中水沸騰,將餛飩入鍋煮熟,裝進墊了紫菜的碗裡,撒上剁碎的小蔥香菜,澆上酸湯,再淋幾滴麻油,嘖!
這頭餛飩才好,那邊韓蟄的清炒筍尖也清香出鍋。
令容遂將兩盤菜和兩碗餛飩裝進食盒,又分出同樣的一份送到豐和堂給楊氏和韓瑤,因才跟太夫人生氣,半個字也沒提那邊,只叫紅菱守著才蒸上的糯米排骨——當然,也留了一份給這饞嘴丫鬟。
韓蟄任憑她安排,因廚房離銀光院頗遠,怕耽擱太久損了味道,遂拎著食盒去附近的水榭,夫妻一道用晚飯。
……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僕婦們正在矮個點亮燈籠,水榭裡雖點了燈燭,仍顯得昏暗。
令容坐在韓蟄對面,方才的鬱氣散盡,對著滿桌美食,吃得心滿意足。
盤中最後幾粒筍尖都被她搶走,清香翠爽,齒頰留香。
她意猶未盡,見韓蟄神色也不似最初陰鬱冷厲,才牽出笑意,「夫君的廚藝真是出神入化,紅菱炒筍尖也算是拿手的了,卻還是不及夫君做的。除了用料火候,還有旁的秘訣麼?」
「沒有。」韓蟄拒絕外傳。
令容「哦」了聲,垂頭喝餛飩酸湯。
——若是當真被休棄,往後就沒機會嘗到他的廚藝了,韓蟄又不給偷師,讓人遺憾。
遂默默將酸湯喝盡,腸胃飽暖,輕輕拿手摩挲小腹。
想著休妻的事,原本亮晶晶的眼眸裡終究黯然,便側頭瞧著水榭窗外的水池出神。
片刻後,聽韓蟄說吃好了,才漱口起身,一道散步回銀光院。
夜已很深了,甬道兩側燈火微明,風掃過肌膚,微覺寒涼。
兩個人都沒說話,隔著尺許的距離,慢慢往銀光院走。
將近院門,令容才鼓足勇氣,「後晌在慶遠堂,為葫蘆島上的事,我跟太夫人有幾句爭執,就在夫君進門之前。不知夫君聽到了沒有?」
夫妻同行,遠近無人,唯有游廊下燈籠隨風,花枝斜逸。
韓蟄腳步微頓,側頭看她,聲音微沉,「聽見了。」
聽見就好,無須她再說一次,徒生尷尬了。
令容有些歉疚,深吸口氣,緩緩道︰「自從進了府裡,婆母疼愛,小姑和氣,夫妻待我也很好。但令容確實才德有限,沒能討長輩歡心,也不會做人處事,前前後後,為了表妹的事,給府裡添了不少麻煩。夫君文韜武略,才能卓然,我跟在身邊,只會成為累贅,也白氣壞老太爺和太夫人的身子。不如送我一紙休書,令容絕無怨言。」
半晌沉默,令容疑惑抬頭,就見韓蟄正瞧著她。
暗夜裡,背著燈籠光芒,他的眼神格外深邃復雜,像是隱藏了許多情緒。
他沒生氣,她暗自鬆了口氣,「這不是我賭氣的話,是深思熟慮。」
「我想聽真話。」韓蟄盯著她,「你想和離的真實原因。」
「夫君當真想聽?」
韓蟄沒作聲。
令容頓了片刻,「好,我說真話。夫君娶我是礙於聖旨,老太爺和太夫人肯點頭,也是為此。傅家式微,入不了老太爺的眼,這婚事又是田保促成,想必老人家心裡很不滿。若始終相安無事倒也罷了,可表妹三番四次地生事,最初那些小打小鬧不算,先前牽扯錦衣司的人,誣賴我跟外人有染,既然老太爺責罰,我也不必計較。可這回,她將主意打到長公主頭上,無端連累了裴家少夫人的性命。」
她回想起島上那一幕,仍然心驚惋惜,繼而難過,「那是兩條人命啊夫君!就為她心中私憤,挑唆生事,害得無辜的人母子俱亡。當時那場景……」她頓了一下,壓住難過哽咽,「夫君也許不會明白,當時我聽著裴家人的哭聲,心裡有多難受。聽說那孩子是裴家的嫡長孫,裴少夫人先前還有個女兒,才三歲。」
夜色薄涼,她看著韓蟄冷峻的輪廓,前塵舊事翻滾,忽然覺得很難過。
「那個小姑娘,她平白無故地沒了娘親。原本和睦美滿的一家人,忽然就……」
淚水猝然涌了出來,她咬唇壓制情緒,側頭看向別處。
韓蟄伸臂,將她輕輕攬進懷裡,聲音低沉而溫和,「你心疼她,是不是?」
他的胸膛結實寬厚,雙臂箍著她,有點小心翼翼的味道。
令容在他懷裡點了點頭,「太夫人偏袒表妹,我無話可說。但我不願這種事再發生。夫君,傅家雖沒落,卻也是有些臉面的,爹娘和哥哥對我自幼疼愛,被老太爺和太夫人那樣厭棄,我也會難受。」
「我知道。」韓蟄低聲,將懷抱收緊些,微不可查地嘆氣。
半晌,令容才收住情緒,離開他懷抱。
「休妻的事,夫君考慮一下,好不好?」她抬眼輕聲,慣於盛笑的眸中滿是霧氣。
韓蟄不置可否,只帶她回院,「睡醒再說。」
……
當晚,韓蟄沒再去書房,留在了銀光院。
——上回元夕受驚,她連著做噩夢,這回又踫上這種事,怕也睡不安穩。
夫妻雖仍是各自擁被,但枕邊多了個人,多少覺得安慰,令容累了整日,早早入睡。
韓蟄等她睡安穩了,才熄燈就寢。半夜醒來,察覺枕邊空蕩蕩的,他伸手一探,就見令容被中空蕩,只有一絲餘溫。
他睡意頓無,看向外面,長垂的紗簾外,她的身姿影影綽綽,正站在窗邊出神。
夜色暗沉,風從半開的窗戶吹進來,紗簾半卷。
她的背影窈窕單薄,雙手抱肩,披散的青絲微微揚起。
韓蟄保持仰躺側頭的姿勢,就那麼看著她。
許多事浮上腦海,從她最初嫁進韓家,到如今的點點滴滴。從前他孑然獨行,滿心冷厲,常年在外奔波,哪怕回府,也是在書房歇息,甚少回到銀光院,也從未想過紅袖溫柔,軟玉旖旎。直到娶了她,漸漸的,他習慣了身邊多個嬌軟身軀,習慣清晨睜眼時看到她,習慣她準備的精致早飯、搗鼓的各色糕點。
然後就有了期待,在外奔波、勞碌回府時,不自覺地想起這座院落。
甚至在追捕要犯、露宿荒郊的淒寒夜裡,夢見這座溫暖庭院。
倘若她離去,這座院中的溫暖燈光,將盡數熄滅。
倘若她離去,夜半夢醒時,身邊就不再有她的餘溫、她的髮絲、她不安分湊過來的柔軟而溫暖的嬌軀。
更何況,屢屢生事的是唐解憂,她沒有半點過失,憑什麼被牽累?
可她哭泣的模樣又涌上心間,她本該被呵寵嬌養,如同在金州的時候,嬌憨恣肆,盡興張揚。她漂亮的杏眼裡,本該是明媚動人的笑意,而非愧悔委屈的淚水。
不知多久,窗邊的人才覺出寒意,幽幽嘆了口氣,闔上窗扇,掀紗簾而入,小心翼翼的爬到床榻裡側,悉悉索索的鑽進錦被。
韓蟄閉眼翻了個身,就勢滾到裡側,連同錦被一道,將她抱住。
令容不知他是夢是醒,嘗試著抬他手臂,見他抱得緊,怕驚擾了他,沒敢再動,將近在咫尺的臉看了片刻,闔目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