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回到銀光院,得到消息的宋姑和枇杷、紅菱早已在門口候著。楊氏已同她們叮囑過利害,三人自知楊氏是為令容著想,面上不敢表露, 心裡卻發急, 見令容走近, 便忙圍上來。
枇杷和紅菱不敢說話, 宋姑比她們穩重些,扶著令容的手臂, 「少夫人路上都還順利嗎?」
「都很順利,舅舅安好, 我也沒事。」令容走進院裡,門窗上都已換了冬日的厚簾, 牆角槭樹紅葉半凋,蒼白陽光下,漸漸有了冬的況味。進到屋裡,角落裡也籠起了火盆,裡頭不知是誰埋的栗子熟了,傳來撲鼻香氣。
令容一路勞頓,聞見味兒不免嘴饞,去洗了手, 先圍在火旁剝栗子吃。
不多時, 外頭僕婦將從潭州帶回的行李送來, 姜姑接了,問令容該安置在哪裡。
令容叫她先堆在桌上,又遞兩顆栗子給她。
姜姑從前獨守銀光院,隨了韓蟄的性情,難免嚴肅些,對燈燭火盆看得嚴,不許人瞎折騰。自有了令容,韓蟄那張臘月寒冰般常年凍住的臉漸漸消融,又有枇杷和紅菱鬧騰,令容私下也愛淘氣,帶得姜姑性子都溫和了些,笑了笑,過來一道剝栗子。
噴香軟糯的栗子吃完,令容擦洗了手,這才拆開包裹。
裡頭除了兩件韓蟄的衣裳,全是阮氏挑的禮物,太夫人和楊氏佔了大半,給韓瑤和二房的劉氏婆媳也都備了一份,禮物各個價值不菲,十分周全。
令容挨個分好,坐在桌邊,對著擺在案上的禮物出神。
——她本以為阮氏只是略備薄禮,卻未料如此厚重。
令容反而有些捏不準阮氏送禮的真實意圖。
若沒前世的齟齬,她會想當然以為阮氏是跟娘親宋氏一樣,為她著想,備厚禮送給韓家女眷,好叫她能跟婆媳小姑處得和睦些。但如今令容卻知道,宋建春對她的好是真心實意,阮氏不過是掛在嘴邊而已,絕沒到把她當女兒來關懷的地步。
至少她從沒給娘親宋氏送過價值相當的東西。
宋家祖上經商,後來科舉為官,底子頗厚。但再厚的底子,備這些禮物也不是小數目。
想得市儈點,阮氏如此大方,很可能是想借她的手給韓家送禮——或者兼而有之。
令容當然樂意宋建春跟韓家交好,但那是男人們的事,舅舅自有他的手段,阮氏不聲不響地來這手,她心裡仍覺得不太舒服。尤其以韓家的情形,必定不喜她借著裙帶染指外頭的事。
還是等韓蟄回來商議吧。
令容蹙眉,瞧著天色晚了韓蟄還沒回來,便沒再等,先用晚飯。
……
韓蟄此時正跟著韓鏡和韓墨走進藏暉齋。
自九月離京,他在外耽擱太久,積壓了不少事務。而韓鏡居於相位,六部諸事皆由他總攬安排,如今南邊馮璋作亂,他即便沒法染指兵權,戶部錢糧、兵部軍馬的事仍需操心——更可氣的是,朝廷急得火燒眉毛,那些手握兵權的節度使卻各懷鬼胎,非但沒能鎮住民變,反而節節退敗,令他十分窩火。
祖孫三人各自忙手頭的事,至晚才能單獨說話。
楊氏管著內務,特地留了飯,待三人回來後,按著韓鏡的意思送至藏暉齋。
熱騰騰的飯菜擺在桌上,韓鏡端坐正中,韓墨次之,韓蟄坐在最下首。
菜多是按韓鏡的口味做得軟爛,韓蟄吃得不多,先聽韓鏡跟韓墨說南邊的戰事。
那馮璋家中做了數代鹽商,資財極厚,據說年少時也想從軍立功,因鹽事上缺人手,便仍在楚州地界經商,慢慢拓展地盤。那一帶除了馮家,還有個鹽戶大姓——範家。
範家原本不及馮家財勢,自範通節度一方,情勢便有了轉變。後來範貴妃得勢,地方上官員畢竟還指望皇恩聖隆,提攜重用,是以格外賣範家面子,兩虎相爭時,馮家吃了不少暗虧。
八月裡裴少夫人身故,馮璋為女兒討公道,卻被高陽長公主借勢壓著,踫了滿鼻子灰。
馮璋也非甘居人下之輩,回去後便以朝廷昏聵欺壓百姓為由,擅動被官府搜刮流離的變民和草寇。怒而造反。因他家資巨富,重金利誘之下,底下人十分賣命,戰火一起,很快就佔了楚州大半的土地,在交戰時生擒酒囊飯袋的淮南節度使,收攏了不少猛將。
朝廷見楚州不敵,命嶺南節度使陸秉坤出兵鎮壓,誰知陸秉坤不肯出兵,朝廷軍力疲弱,地方尾大不掉,反倒縱得逆賊聲勢更猛。
韓鏡關門說起此事,半喜半憂。
所喜者,地方生亂,不會累及邊境安危,韓家就中行事,也許還能有意料之外的機會。所憂者,韓家畢竟是文臣出身,雖有楊氏娘家駐守京畿,楊裕又守在河陽,在南邊的能耐卻有限,這場民變最終會演化成何等局面,誰都說不準。
韓蟄聽罷,亦沉吟不語。
隨後,韓蟄沒提令容,只說長孫敬逃出刑部大牢後,樊衡察覺行蹤,一路追至歸州,被他設伏生擒,送往山南的事。
韓鏡稍覺意外,「那長孫敬靠得住?」
「原以為他有勇無謀,從樊衡這番追蹤看,他其實心思細致,做事周全。他的身手跟我不相上下,若能收為己用,必是一員驍將。山南那邊有表兄盯著,將他藏起來磨礪一年半載,應能收服。」
這般說了,韓鏡總算放心。
又問了些瑣事才散。
……
待韓蟄回到銀光院,亥時已然過半。
令容已換了寢衣,在榻上闔目養神,聽見動靜,便趿著鞋迎出來。
屋內明燭高照,令容特意將阮氏的禮物堆在案上顯眼處,韓蟄進門就瞧見了。
「這是舅母備的禮。」令容過去幫他寬衣,見他袖口幾處暗色像是血跡,眉心一跳,竭力不去多想,只道︰「夫君瞧瞧嗎?」
韓蟄遂挑了幾樣瞧了瞧,「這麼重的禮?」
「我也覺得意外。」令容笑了笑,「不過既然帶來了,不好再退回去。且舅舅素來視我如同親女兒,舅母送厚禮也是好意。只是舅舅畢竟在潭州為官,我不清楚朝堂上的規矩,怕貿然送了唐突。夫君覺得怎麼辦才好呢?」
韓蟄長在相府,外頭官員想借女眷送禮的手段見識過多次,一聽便明白她的顧忌。
換在從前,他定會毫不猶豫地退回去。
禮尚往來,固然講究情分,卻也有個度。他和令容初次拜會宋建春這長輩,備兩三千銀子的禮已算有心,阮氏的禮過於厚重,顯然是另有所圖。韓家屹立朝堂,不缺這些東西,韓鏡從不肯在這種事上授人以柄。若令容單獨送去,事後韓鏡得知,必會有微詞。
他早有凶名在外,不近人情的事做了多回,要退也只是一句話的事。
但倘若退回,傷的就是令容跟宋建春的情分了。
沉吟片刻後,韓蟄隨手擱下,「明早我跟你去。」
令容稍覺意外,將韓蟄瞧了兩眼,眉眼彎彎,「多謝夫君。舅舅甚少過問內宅的事,這回給夫君添麻煩了。」
「無妨,不過——」韓蟄垂頭覷她,「我近日忙碌,隻明早得空。兩件事只能辦一件。」
令容愣了下,「沒事,高公子就在京城,晚兩天無妨。」
韓蟄頷首,自入浴房。
連日疾馳,後晌他去錦衣司衙署後連著處理了幾件要事,因有個關乎田保的人犯落網,又是死士不肯開口,還特地去了趟刑房。森冷陰沉的牢獄裡,每一件刑具都沾滿了血,他早已習慣,沒半點遲疑,軟硬兼施,兩炷香的功夫就撬開了嘴,親自閉門審問。
這會兒沒了外裳,才見有血濺在白色中衣上,像是仍散著血腥味。
即便慣於浴血前行,他仍不喜血腥味道,更不喜讓身旁的嬌軟女人聞見這味道。
韓蟄皺了皺眉,格外用力地將手臂擦洗了幾遍。
出來時,令容已在榻上看書了。
兩副被褥鋪得整齊,中間隔著一尺的距離。
坐到榻上,令容的寢衣才被宋姑燻了香,淡淡撲入鼻中。錦帳裡明燭高照,沐浴後肌膚抹了香露,半幹的青絲披在肩上,搭在起伏的胸前,襯得臉蛋格外嬌小。她抬眉看了一眼,又迅速低頭瞧書,明眸低斂,眼尾勾出嫵媚弧度。
韓蟄瞧了片刻,挪開眼,將兩條長腿交疊,頗散漫地靠枕坐著。
興許是方才沐浴的水太熱,他覺得身上發熱,隨手將寢衣敞開些。
令容瞥了一眼就丟下書卷,「時候不早,我先睡了。夫君也早點歇息。」說罷,鑽進被窩裹成蠶蛹,面朝裡側睡下,連滿頭青絲都收了進去。
韓蟄有些疑惑。
這顯而易見的躲避姿態,是還在為那晚強逼親吻的事生氣?
以他多年養氣的自製力,又不會去禍害未滿十四的她,那樣如鼠避貓的做什麼。
他將令容後腦盯了片刻,熄燈睡下。
……
次日韓蟄果然陪令容往各處走了一遭,尋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將阮氏備的禮送了。
令容甚為感激,記著韓蟄的話,暫時沒去高修遠那裡,只等韓蟄得空。
誰知兩日復兩日,兩日何其多,整整拖了半個多月,直至十一月初迎來入冬的頭場大雪,公務繁忙的錦衣司使大人才肯屈尊賞臉,於百忙中撥冗半日,陪她去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