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修遠眼睛被濃煙燻過,方才被韓蟄半扶半拖地帶進來,眼中流淚不止, 此刻眯著眼睛一瞧, 才見跟前站了許多人影。最前面是先前見過的楊氏和陌生男子, 旁邊是盈盈而立的令容, 再往後那位像是韓蟄的妹妹。
他想起身致謝,喉嚨微動, 吐出的卻是連連咳嗽。
楊氏忙過來按住他,「先別動, 這是……」
「從火場逃出的。」韓蟄面色沉著,示意旁人散開些, 「開半扇窗戶通風。拿水。」
令容會意,忙回身去桌上取了溫水,高修遠接過,啞聲道謝。
他抬手喝茶,眾人才瞧見藏在斗篷裡的右臂,衣裳燒得殘破,手臂上有猙獰傷痕,應是被烈火燒的。他平常潑墨作畫, 靠的是胸中清風朗月、秀麗河山, 也需靠這隻手隨意揮灑, 妙筆生花。倘若燒壞,一切豈不全毀了?
令容心中微緊,看向韓蟄,「這傷要緊嗎?」
「皮外傷,不礙事。」韓蟄淡聲,又叫人取清水,向韓征道︰「膏藥。」
韓征會意,忙出了雅間,去附近的藥鋪找燒傷的膏藥。
不多時取來清水,楊氏便命僕婦先幫高修遠衝洗傷口。隨行的僕婦都老成持重,從前也伺候過血肉模糊的傷口,這點小事自不在話下,扶著高修遠的胳膊慢慢衝洗乾淨,見韓征飛快尋來了膏藥,便幫著抹藥包扎。
有他做主心骨,不止僕婦沒慌亂,連高修遠都鬆懈了些,疲憊襲來,昏昏欲睡。
韓蟄沒再打攪,目光一轉,落在韓瑤身上。
滿屋的人,楊氏和僕婦都先詫異後安心,令容更因朋友得救而歡喜,唯有韓瑤臉色泛白,緊緊盯著高修遠的傷口,藏在袖中的雙手也似輕輕捏著。她長於相府,舅舅家又是京畿守將,不能說見過生死,等閒血肉傷口也見過不少。
卻還是頭一回如此刻般緊張,臉色都白了,被人瞧著也渾然不覺。
楊氏隨他目光瞧過去,也瞧見韓瑤的異樣。
她心裡微詫,將韓瑤瞧著,片刻後韓瑤才發覺注視,轉頭對上楊氏的眼睛,目中陡然露出慌亂之態,別開目光,手足無措地站著,卻忍不住瞟向高修遠,打量傷口。屏風外燈影微晃,楊氏似有所悟,仍舊不動聲色地注視,漸漸的,看到韓瑤臉頰上泛起紅暈。
心頭某個模糊的念頭,漸漸清晰起來。
楊氏沒再深追,見僕婦已幫高修遠包扎了傷口,便讓人扶他在角落裡給老人家休憩用的短榻躺著,招呼眾人出來,別再打攪。
街市上熱鬧如舊,鼓瑟笙簫裡,裝點精致的花車緩緩駛來,引得無數人競相追逐。
令容扶窗而立,旁邊站著身材魁偉的韓蟄。
花燈華彩照在他墨色的衣裳,也給冷峻的面孔罩了層柔和。他發覺注視,微微側頭,跟她目光相撞,疑問般挑了挑眉。
令容笑生雙靨,聲音很低,「多謝夫君。」
韓蟄不語,垂著的手往旁邊挪了挪,尋到她的手臂,順勢而下,握住她柔軟的手。
絢爛奪目的燈火流過,笙簫遠去,傳來婉轉柔情的琵琶,清音泠泠。
舞姬立在車中,懷抱琵琶,那十指飛舞,輕攏慢捻,像是能撥動心弦。
令容心緒起伏,五指收攏,輕輕反握韓蟄。
溫暖寬厚的手掌,讓人安心而歡喜。
花車過後,街上人潮漸散,之後便該去河上游船賞燈。
高修遠應是數日不曾闔眼,躺在短榻上便昏昏睡去,韓蟄便讓韓征尋個軟轎,帶著飛鳳在側,先帶他回府安頓。韓征沒有嬌妻羈絆,往來自如,便爽快應了,帶高修遠到府裡客捨住下,又出府上街,自在游賞。
韓蟄則帶著令容乘船,於槳聲燈影中,穿行於水光映照的綺麗夜景。
……
回府已近三更,令容自回銀光院歇下,韓蟄卻轉而騎馬出府。
晚上那場大火起在田保的宅邸,算是錦衣司跟高修遠裡應外合的成果。高修遠也已脫險,樊衡那邊得手之後,這會兒怕還在錦衣司等著他。
再回住處,已是五更天了,睡上一陣,醒後用了飯,便往客房去看望高修遠。
整夜歇息,高修遠已恢復了六分精神,換了身嶄新的衣裳,見著韓蟄,便端正行禮,「多謝韓大人出手相救。」見令容也跟在旁邊,便作揖為禮,「昨晚打攪了看燈的雅興,還請少夫人勿怪。」
「高公子客氣了。傷勢無礙吧?」
「只是皮外燒傷,養一陣就好。」
令容頷首,寒暄關懷罷,見韓蟄跟高修遠似有話說,便先告辭出門,往楊氏處去了。走在路上,回想方才情形,高修遠沒跟她說半個謝字,顯然不知她也算摻和了此事。那麼,先前那封求救信,必定不是出自高修遠的手了——否則他不可能裝聾作啞。
信上她死活沒瞧出破綻,那韓蟄怎會瞧兩眼就篤定呢?
令容想不通,愈發佩服韓蟄的目光如炬,見兩側春光漸生,嫩芽新露,腳步輕快。
客房內,高修遠的心情可半點都不輕鬆。
「……那兩幅臨摹的畫被做舊成贗品,一副呈給了皇上,另一幅送給了兵部尚書。」高修遠如今對田保可算深惡痛絕,也沒隱瞞當日的爭執。
韓蟄聞言,果然神色微動。
兵部尚書是韓鏡提拔起來的,雖說如今節度使尾大不掉,兵部的力量有限,但畢竟也是六部之一,在朝堂上舉足輕重。那位劉尚書平常剛正不阿,油鹽不進,卻原來已被田保的一副贗品收買——難怪今日安排南下討叛的事,那位行事稍有些古怪。
他啜了口茶,讓高修遠繼續。
「高某雖隻文弱書生,卻也不願看宦官弄權,讒言惑主,為禍朝堂。」高修遠幼承家學,雖心向山林,卻也懷著秀麗河山,清雋的臉上藏著憤慨,站在屋中,卻如寧折不彎的堅韌修竹,「被田保困在他住處時,我最初憤怒,後來跟他虛與委蛇,也借機窺探過。他手底下有個小賬本。」
他從懷中掏出個皺巴巴的卷冊,遞給韓蟄。
「昨晚起火時,我趁亂溜進他屋裡偷來的。」
「是為偷它才被困在火海?」
「這東西也許很重要。」高修遠淡聲。
田保這人很矛盾,心思歹毒狠辣,整日跟內監廝混往來,戒心甚高,除了利害往來,沒半個朋友。但他自幼喪親,如今身居高位威風八面,錢財金帛堆滿,反而盼著能有個親近又不會威脅他的人——胸懷坦蕩、不爭名利的表佷正合期望,且高修遠的天賦才華,還能給他在拉攏朝臣時添些助力。
是以高修遠被困田宅,雖是軟禁,想見田保時,旁人也不敢阻攔。
田保甚至很樂意讓高修遠找他,好借機說服,收為己用。
這幾日他跟田保談過數回,有次晚上推門進去,就瞧見田保拿著毛筆歪歪扭扭地寫東西,見他進門,拿別的蓋住。
田保目不識丁,雖陪著小皇帝長大,認得的字也不多,提筆書寫實為罕事,且田保慌忙遮掩,顯然緊要。
高修遠遂留心,於火海濃煙中順手牽羊。
那冊子上除了極簡單的幾個字,旁的都是奇怪又醜陋的圖畫符號,或畫銀票,或畫珠串,有些地方還畫了線勾除,除了田保本人,怕是沒人能看懂。
高修遠看得雲裡霧裡,韓蟄皺眉翻著滿篇鬼畫符,半晌後終於瞧出些端倪。
——那幾個被勾除的地方,倒像是近兩年被貶謫或查辦的官員名字。譬如一隻醜陋的羊字旁邊畫了個元寶,後頭幾個符號銀票,應是去年被問罪的吏部侍郎楊元保。那案子當時是韓蟄辦的,楊元保撐不住,坦白了他曾向田保行賄的事,只是當時時機不當,韓蟄沒跟外人提起。
如此看來,這冊子應是田保跟人的往來賬本。
韓蟄正愁摸不清田保跟人往來的底細,這冊子倒來得及時,遂收起來,叫高修遠安心養病,帶著冊子往錦衣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