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朱甦醒了。
耳畔寧靜一片, 沒有半點聲音, 她感到自己的手正被一隻手掌給握住,緊緊地握著,兩隻手彷彿已經這樣相握了許久, 指間和掌心裡, 甚至已經濡出了濕熱的汗意。
落水之後,她墜入了一片無邊的黑暗, 又彷佛回到從前的世界。
她孤身一人, 行走在一片茫茫無垠的冰天雪地裡。她知道她的上君就在這冰雪世界的深處,漫長的千年時光,於指尖瞬息而過, 一切彷彿就在昨天。他在前方,等著她的到來。
她置身在了一片異世大陸的茂林之中, 她看到自己被紂托著, 高高地坐在它的肩上,它背著她,疾走跳躍於茂林和溝壑之間, 他們從無法用言語交流, 但它卻永遠不吝於給她它所擁有的最好的一切,直到這一世陪伴的終結。
畫面閃轉之間,她又回到了那刻骨銘心的二十年。亂世裡的烽火, 埋盡了多少的風流和深情, 在離別終將到來的那一刻, 震耳欲聾的砲火聲裡, 他留給她一句飽含了多少深情和不捨的“願有來生”。
他們最後還是消失了,剩下她一人,獨自仿徨徘徊,猶如身處荒原,找不到回家路的時候,彷彿就是來自手心裡的這片體熱的溫暖,指引著她,讓她不由自主地靠近,直到最後,終於掙扎著醒來。
她睜開眼睛。
入目是雪白的牆壁,身下是醫院病床,她就躺在上面。
她慢慢地偏過頭,看見病床邊趴著個男人,他的臉就壓在一隻手臂上,朝著她的方向,閉著眼睛,就這樣睡了過去,滿臉的鬍渣,憔悴的令她幾乎不敢相認,
甄朱凝視他面容許久,抬起自己的另隻手,用指尖輕輕地碰觸了下他凹陷進去的面頰。
他的眼睫毛微微一動,一下就睜開眼睛,抬起了頭,泛著血絲的雙眸,對上了她望著自己的眼睛,目光瞬間定住了。
他久久地凝視著她朝自己露出微笑的臉,整個人一動不動,但那隻手,卻慢慢地收緊,將她更緊地包握在自己的手心裡,良久,他朝她傾身靠了過來,乾裂脫皮的唇,慢慢地印在了她的額頭之上。
……
甄朱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
非常奇怪,在被緊急送進醫院後,經過搶救,她的各項體徵指標很快就恢復了正常,醫生期待著她的甦醒,但她就是沒有醒來。
她就安靜地躺著,彷彿陷入了極深的睡眠狀態裡。
本市發生了這麼大的人質事件,導致連接兩岸的跨江大橋被封鎖了一天,消息自然瞞不住,儘管警方事後對外發佈時,只是用“女性人質”來指代當事人,但到了當天晚上,關於甄朱被劫持的消息就充斥了媒體,許多喜歡她的觀眾無不報之以極大的關切和祝福,但自然,這其中也少不了許多的臆測和各種滿天飛的八卦消息。
老高那邊特意打了電話過來,允許向星北再延長些回歸的日期。甄朱昏迷的這些天裡,他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地守候在她的身邊,困極了,就像剛才那樣,趴在她的床邊瞇一會兒眼。
他閉了閉目,壓住眼眶裡朝他湧來的那種濃重的熱澀之感,沙啞著嗓音,喃喃地說:“朱朱,你終於回來了……知道嗎,你已經有了……”
甄朱下意識地將手掌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短暫的茫然過後,看向向星北,有些不敢相信。
“星北……你剛才說什麼?”
她的嗓音也帶著剛甦醒過後的沙啞,遲疑了下,再次問他。
向星北緊緊地抓著她的手:“朱朱,醫生說你已經懷孕了,我們就要有孩子了!”
甄朱凝視著他,淚光漸漸瑩然,唇角卻慢慢地上翹,雙眸裡露出喜悅的光芒。
她伸出胳膊,抱住了向星北的脖頸,將他的臉壓向自己,緊緊地摟著,不願意鬆開。
……
甄朱留院繼續觀察了兩天,醫生確定她身體沒問題了,允許出院。
卓卿華親自過來,接她回了龍北的家,向星北繼續陪著照顧甄朱,過完了他留下的最後一周。
明天他必須要走了。
甄朱的早孕反應,已經變得明顯了起來。從醫院回來的這幾天,她變得愛睡覺。這天晚上,吃過了飯,向星北陪她出門,在附近散步了一圈,回來抱她在懷裡,陪著她看片子,看了不到一半,她的腦袋就歪在他的懷裡,一動不動。
向星北低頭,見她閉著眼睛,已經睡了過去。
他將她輕輕抱了起來,送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自己也臥在她的身邊,閉上了眼睛。
半夜,向星北猛地從睡夢裡睜開眼睛,整個人汗涔涔的,心口一陣劇烈的跳動。
他下意識地飛快地摸了下身邊,觸手是她溫暖而柔軟的身子。
她依舊蜷在他的身邊,睡的十分香甜,他甚至能聽到她發出的像小貓一樣的輕微的呼嚕呼嚕聲。
他終於感到稍稍定了些神,等剛才那陣心臟的劇烈跳動慢慢地恢復了平緩,再次閉上了眼睛。
但是他卻再也睡不著了。
自從那天他縱身躍下了水底,腦海中彷彿出現那短暫一幕的幻象之後,這樣的情境,這幾天就不斷地重複出現在他的夢境裡。
他有一種感覺,夢中的那個男人,就是他自己。這不是因為甄朱曾對他說過的他死而復生的經歷而令他產生的幻覺。
他彷彿親身經歷過。那感覺是如此真切,只不過,原本被深埋在他自己無法觸及的某個記憶的角落。
他獨自一人在無邊無際的深海裡,慢慢地沉向寂然的黑暗深淵。那種混沌和孤獨之感,鋪天蓋地而來,將他整個人徹底地包圍,幾乎令他窒息。
夢醒之後,身邊觸手可及的她雖然總是能讓他很快就恢復安心,但是留在心底深處的那種缺失之憾,卻將他攫的越來越緊。
他感到自己丟失了什麼,原本他不知道,也就那樣過來了。但現在,這種曾經有過卻離他遠去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他的心裡似乎失了一個角,空落落的。
明天一早,他就要和身邊親愛的她再次分離了。
他感到再也無法忍受了,如果就這樣帶著這種缺失和她道別。
他睜開了眼睛,慢慢地坐起身,為她蓋好被子,隨後輕輕地下了床,拿起手機,來到了臥室之外,打了個電話。
那邊接了起來,傳來一個顯然是被吵醒的帶了點睡意的驚訝聲音:“星北?這麼晚了,什麼事?”
……
半個小時後,向星北坐在了葉曇的面前,鄭重地說:“葉曇,我覺得我可能需要你的幫助。”
葉曇專注地聽完他的講述,站了起來,在診室裡來回踱步,片刻後,他停下腳步,轉過頭,說道:“星北,我沒法保證我能幫到你,但我們不妨試一試。你知道的,我對催眠很有研究。成功的催眠,或許能夠幫助你徹底地放鬆,進入一個平時你自己無法觸及的世界,從而更加深入地了解平常不為自己所知的一面。你要試一下嗎?”
向星北立刻點頭。
“很好。”葉曇面露微笑,“催眠通常更能作用於意志軟弱的人,對於意志堅定,有很強個體意識的對象,比如你,效果可能大打折扣,所以在開始之前,你要徹底地相信我,把自己完全地交託給我,這樣才能達到最好的效果。”
向星北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慢慢地躺了下去,遵著葉曇的指令,摒除心中的所有雜念。
漸漸地,他感到自己的意識飄忽了起來,面前葉曇的臉和聲音也開始變得模糊而遙遠,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腦海裡,再次浮現出那已經困擾了他些天的深海一幕,他感到自己不斷地沉降,直到眼前一片漆黑,當視線再次轉為清晰的那一刻,他墮入了一個接一個的他原本應當完全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世界裡。青衫飄飄的上君,異世界裡陪她同穴而死的大陸之王,還有她曾經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及的關於那個名叫徐致深的男子的最後一幕。
就在那一剎那,他的靈魂彷彿融入了那個滿面硝塵,耳目正流淌鮮血的男人的身體裡,他緊緊地擁抱住身下那個見面之初就在他掌心寫字,而最後一刻,逆行著朝他走來的女人,在深吻中,在即將拉響的爆炸聲中,和她許下了來世的承諾。
在砲火和烈焰的轟然聲中,向星北從躺椅上翻身而起,猛地睜開了眼睛。
“星北?你看到了什麼?”
他對面的葉曇停了下來,投賴略微驚訝的目光。
向星北的心砰砰地跳,跳的已經無法控制,他翻身而下,撇下了葉曇,衝了出去,上了車,朝著家的方向,疾馳而去。
……
甄朱睡醒,窗簾之外,依舊漆黑一片。
她看了眼時間,早上五點,而向星北不在她的身邊。
她開燈,坐了起來,發現他留在枕頭上的一張字條。她看了,慢慢地靠在了床頭,手輕輕壓在自己現在依舊平坦的小腹上,出神了片刻,她起身,裹了衣服,開門,獨自悄悄下了樓,穿過客廳,來到了門口,坐在那道通往小花園鐵門的台階上,等他回來。
房子裡的人還沉浸在天亮最後一刻前的昨夜夢想裡,周圍靜悄悄的,她的頭頂之上,那顆明亮的恆星,就掛在天際的那個位置,亙古之前,它就已經存在,亙古之後,它也將永存不滅。她仰望著頭頂這古老而莊嚴的星辰,片刻之前心裡的那種不安和忐忑之感,慢慢地消失。
她的身畔是株當年她和向星北剛結婚時兩人一起種下的蔓玫月季,這麼多年過去,如今它已經爬滿了整個花架,開滿了嬌豔的花朵。
黎明漸漸到來,辰光熹微。
甄朱採下一朵月季,一顆晶瑩露水從它的花瓣上滾落,打濕了她指尖。
她拈花湊到鼻下,深深地聞了一口,汲取著花兒的芬芳。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她轉頭,看見向星北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他走了進來,在微涼的晨風和漸白的晨曦裡,朝著她的方向走來,步伐越走越快,最後停在了距離她幾步之外的地方,雙目凝視著她,一眨不眨,多少欲說還休,暗流洶湧。
甄朱手裡還拈著那朵剛採下的花,偏頭過來,一直望著他。
“朱朱……我想起來了,全部……”
片刻後,他沙啞著聲,一字一字地說道,朝她伸出了雙臂。
甄朱手中的花,跌落在了她的腳下。她停了一停,朝他跑去,才剛邁出第一步,他人就已經到了她的面前,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甄朱臉龐貼在他血潮澎湃的胸口,閉上眼睛,慢慢地,熱淚盈滿了眼眶。那是欣喜,幸福的眼淚。
向星北抱了她許久,終於鬆開,低頭用自己的唇吻,一顆顆地親去沾在她面頰上的淚珠,最後朝她伸出手:“我們上去吧。我有許多話,想要和你說。”
甄朱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寬厚溫暖的掌心裡,旋轉一圈,和他五指相握,最後緊緊地交在了一起。
曾經迷茫,也曾退縮,所幸命運依舊不忍讓他們就此分離。他們都是何其的幸運。
她知道,從今往後,他們將會攜手同行,就像此刻這樣,直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