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送客回來,甄朱回到房間,已經是十二點多了。
她洗完澡,上了床,又打了一遍電話。
依舊沒人。
凌晨三點,不死心,再次打。
還是沒人。
甄朱這一晚徹底無眠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精神就不大好,唯恐被石夫人看出,特意稍稍往臉上抹了層淡淡腮紅,出來和石家人一起吃早飯,打過招呼,坐了下去,吃了一半,石經綸才打著哈欠,姍姍來遲,坐下來又抱怨沒什麼可吃的,石督辦皺眉,看了他一眼,放下碗筷,拿起佣人送過來的報紙,翻了起來,忽然,咦了一聲,聲音里充滿了驚詫。
甄朱抬眼看向他。
“怎麼了?是不是又出什麼事了?”
因為最近那事鬧的厲害,石夫人問了聲。
“致深竟然發親筆函向社會各界致歉,說那晚上的開槍令,是他所下!”
石督辦啪的放下報紙,站了起來。
“這怎麼可能?”石夫人也嚇住了。
甄朱心口猛地一跳,急忙拿起一份報紙,飛快地瀏覽。
當天的各大報紙頭條,竟然真的都是徐致深親筆向公眾所書的一封致歉函,內容大意是說當夜情況失控,自己受總理院全權委托處理突然事件,原本應當妥善行事,但因為急于求成,加上當時不堪壓力,一時考慮不周,違背了總理院妥善解決事態的意願,倉促間下達了開火令。此次重大過錯,完全是他一人之過,鑒于造成的惡劣社會影響,他接受特別軍事法庭裁定的剝奪他一切軍職的判罰,同時引咎辭職,辭去國會和軍務院所擔任的一切行政職務,並特意手書此函,以十二萬分的懺悔向社會各界致歉,盼諒。
甄朱盯著報紙圖片上那個她曾見過的那個熟悉的署名,驚呆了。
石經綸瞥了眼甄朱。
“不行,我得打電話問問張效年!他這是要把致深往死里坑嗎!”
石督辦拍了下桌,匆匆起身。
甄朱放下報紙,跟了出去,站在客廳口,听著他和北京那邊通話。
電話一直不通,大清早的就佔線,也或許,是對方根本就無意去接,把個石督辦氣的摔了電話,直罵娘。
甄朱在廳口失神站了片刻,上班時間到了,壓下亂糟糟的情緒,和石夫人說了一聲,如常出了門。
這一天,她完全是強迫自己集中精力做事,勉強挨到下班,出來,看見石經綸的車停在門口,看見她出來,也沒說什麼,只是打開車門,示意她上去。
這些天,他對甄朱原本有些冷淡,在石家踫見,也是愛理不理,像今天這樣自己開車來接她,倒是頭回。
甄朱疲累無比,上了車,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他送她回了石家,一路半句話全無,最後只沉著臉,說了一句︰“我去向你上司請個假,就說你不舒服,先休息幾天吧。”
……
甄朱覺得自己真的生了病。
睡了一夜,隔日的報紙,比昨天更加可怕。
鋪天蓋地,幾乎全部都是對徐致深的指責和謾罵。當然,也有少部分聲音質疑這其中的真實性。但這次事件所引發的整個社會的怒氣,已經堆積到了臨界,現在忽然有了這樣一個破口,言論洶涌而來。
徐致深,這個曾被譽為南北雙杰之一的曾在護國戰爭中樹立起來的英雄人物,就這樣一夜之間,化身成了魔鬼和劊子手,成為千夫所指。幾家報紙深挖他和張的關系,痛斥他是張的爪牙,協助張操控國會,愚弄民意,實為不折不扣的民賊。
甄朱整夜睡不著覺,她甚至沒有勇氣去看完那些充滿了各種憤怒和鞭撻的報紙。
她不斷地給那個號碼撥打電話,但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但沒有一次撥通過。
在又渡過了一個無眠之夜後,這天早上,她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對石夫人說,做事的公會有出差的公幹,今天就要出發,大概幾天後才能回。
石夫人勸她搬來同住後,原本是想讓她辭去事情的,被甄朱拒了,也就沒勉強她。現在听說她要出差,知道她這兩天精神不好,勸她推了,見她不肯,也就只好由她了,叮囑她出門小心,有事及時聯系。
甄朱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坐了當天中午的火車,北上再次去往北京。
按照原本的車程,她應該是在傍晚抵達北京的,但是因為火車在路上發生故障晚點,一直延遲到了深夜,十一點多,火車才終于進站,停了下來。
甄朱提著箱子,獨自站在燈光昏暗的火車站台上。
一陣風從她腳邊掠過,發出卷起落葉的沙沙之聲。她用圍巾包緊頭臉,緊了緊身上的外套,在深秋已經帶著瑟瑟寒意的夜風中,朝著車站的值班室走去。
她用一塊銀元,借到了電話。
拿起話筒後,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再次撥出了那個她已經熟的可以倒背如流的電話號碼。
……
深夜,總理院內一間私人會客室里,燈光依舊亮著。
張效年的腮幫子腫了起來,含再多的清火片也消不下去。
他坐在一張大太師椅上,燈光打在他油光的腦門上,他的眼楮通紅,眼泡浮腫,和五十大壽上紅光滿面的樣子比起來,仿佛一下蒼老了十歲。
他望著對面的徐致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致深,這次是我對不住你。實在是內外交困。現在只能先盡快平息國內輿論,再去應對洋人。劉彥生這個蠢貨,他辦砸了我的事,但是他的分量不夠,不足以平息輿論……”
“督軍不必內疚,致深明白。”
徐致深站在他的對面,神色和平常差不多,十分平靜。
“何況,這也不是督軍強迫,是我自己甘願。”
張效年站了起來,一隻手叉腰,另手不斷地往後捋著頭發,在鋪著紋理美麗的老檀木地板走來走去,鞋跟發出一聲一聲沉重的腳步之聲。
“眼紅我這位置,想扳倒我的人太多了!那幫憑空冒出來的暴徒,你覺得會是誰?”
“這樣的局面,對誰最有利,想必就是誰了。”
張效年停下腳步,眼角微微抽搐,咬牙切齒︰“奶奶的,還有這些報紙輿論,要不是有人暗中推波助瀾,怎麼可能造成這麼大的聲勢?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哪,逼我活生生斬了自己的一隻手!”
他轉頭,拍了拍徐致深的肩膀︰“這次你的情,我記下了。你的二師,我暫時先轉給別人帶著,你先暫時回四川,避避風頭也好。你放心,等事情過去了,我一定會再重用于你!”
徐致深微微一笑︰“督軍客氣了。致深身受督軍多年栽培之恩,原本只恐沒有機會報答,這次事出突然,能夠助督軍微末之力,誠如我願!那麼我先去了,督軍保重!”
他向張效年行了個軍禮,隨後脫下帽子,摘下肩上的星杠,一道放在了張效年的面前,轉身大步離去。
張效年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神色復雜。
……
深夜,徐致深開車出了總理院,回往他的寓所。
他已經幾天沒有回了。
汽車呼嘯著,穿過空曠的,街燈稀落的昏暗街道,車後卷起一陣乾燥的塵土。
他降下了車窗,任冰冷的夜風吹著自己,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紛紛擾擾,陰差陽錯,事情終于走到了這一步。雖然比自己預計的要提早了許多,但也算是殊途同歸——雖然這種結束的方式,並不體面。
他回到了那間寓所,開了門,進去,開燈,徑直去了浴室,用冰冷的水從頭到腳,沖了個涼,出來後,一把掀開床罩,坐了下去,在昏黃的台燈廣中,環顧了一圈。
這寓所,因為有女工定期來清潔衛生,所以即便他不在,也一直保持的乾乾淨淨。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樣子。
但是從沒有這一刻,像此刻這樣,這間屋子,安靜的讓他感到近乎空曠,甚至是孤獨。
他出神了片刻。
連日無止休的連軸轉,此刻忽然放鬆下來,終究還是感覺到了疲倦,頭痛。
他畢竟是個人,無論是英雄還是冷血殺手,一副血肉之軀而已,不是鋼鐵。
他蹙眉,揉了揉眉心,伸手關了台燈,仰面躺了下去,閉上眼楮,想先睡上一覺,但在一片黑暗中,卻始終睡不著覺。
他的腦海里,浮現著她的樣子。
這兩天,全部的報紙都在痛罵他,她應該也知道了他的事情。
她會怎麼想他?會不會也像別人一樣,鄙視他,要和他劃清界限?
畢竟,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形象仿佛一直不怎麼樣。
王副官在送她回天津後,向他回報,說她沒有住回公館。
這和他的猜想其實也差不多。
那麼她現在在做什麼?
人又在哪里?
徐致深根本沒法再睡了。
他忽然想听她的聲音,非常的想,哪怕是她罵自己的聲音。可是她住的地方,沒有電話。
就在這時,床頭的那架電話,突然硄啷啷地響了起來,在死寂的只剩下自己呼吸的深夜里,是那麼的突然。
沒來由的,他的心跳了一下,猛地睜開眼楮,一下就拿起了電話。
“是我,徐致深!”
那頭沉默了片刻。
他屏住呼吸,等待。
“是我。我現在人在火車站里,你能來接我一下嗎?”
終于,他听到一個他熟悉的柔軟的聲音,通過話筒,傳進了他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