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緩緩發動,往寒塔寺的方向駛去。
葉楚和江先生一路無話,車內陷入一片沉寂。
葉楚往車窗外看去,街道上行人極少,已沒有白日那般喧鬧。
離寒塔寺還有一段距離,車子停了下來。
寒塔寺有莫清寒的人,若車子停得太近,容易被那些人發現。於是,葉楚和江先生便下了車。
他們邁著步子,往寒塔寺走去。
黃昏時分,天色還沒有黑透,但是光線已有些暗了下來。
葉楚和江先生走在寂靜的小道上,四下無人,只聽得見兩人輕緩的腳步聲。
道路幽深,在這黯淡的天色下,愈加顯得寂寥萬分。
再往前走,兩旁是挺拔的梅樹。枝頭上盡是清冷的梅花,空氣中香氣淺淡,若有似無。
冬日蕭瑟,因著這素雅的寒梅,寒塔寺更是顯得冷寂極了。
然後,葉楚和江先生拾階而上。臺階上纖塵不染,極為乾淨。
葉楚記得,白日裡,寒塔寺會有和尚們虔誠的誦經聲,悠長深遠。
從表面上看來,這確實是一個佛門淨地。
快走到寒塔寺了,葉楚抬頭望去,一輛車停在寺廟門口。他們曉得,寺廟裡來了人。
天色昏暗,按理來說,寺廟裡不該再有來客才是。
除非……
葉楚眼睛一眯。
除非這人與莫清寒有關係。
他來寒塔寺,說不定就是來找淨雲的。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們決定從後門進去。
江先生對寒塔寺極為熟悉,葉楚跟著江先生,他們很快就到了那裡。
葉楚對此事並不覺得奇怪。
暗閣打探消息的本事極高,再加上江先生有意要帶她來寒塔寺,自然掌握了寒塔寺的路線。
寒塔寺後門。
門敞開著,露出了一道縫隙。門外有一個小和尚,他正在掃地。
地上散落著乾枯的樹葉,小和尚低著頭,拿起掃帚認真地打掃著。
葉楚和江先生隱在一旁,昏暗的天色極好地遮掩了他們的身形。
兩人並沒有動作,靜靜地站在那裡。
他們在等待一個可以進去的時機。
過了一會,小和尚拿起掃帚,往遠處走了過去,離門的距離遠了些。
小和尚正在往前走著,恍惚間,他覺得身後仿佛有什麼東西掠過,好似一陣輕盈淺淡的風。
寂靜的黃昏裡,這種感覺格外詭異。
他轉過身,看了過去。大門依舊敞開著,那裡空無一人。
寒風凜冽,小和尚的衣袖被輕輕吹起,涼意襲了上來。
這時,寂靜中忽的響起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喵……」
一隻黑貓在門前跑過,動作極為輕盈。它踩在落葉上,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小和尚眉頭微鬆,喃喃道:「原來是貓。」
他繼續低頭掃起地來。
而這時,葉楚和江先生已經悄無聲息地進了廟中。
他們腳步極輕,沒有驚擾到任何人。
葉楚跟在江先生身後,江先生曉得路線,她只需要跟著他走。
這裡是一條長廊,極為幽靜。江先生動作忽的一滯,他停下了腳步。
見狀,葉楚也止了步子。
江先生比旁人更為謹慎,他察覺到有人過來了。
他略一掃視,發現了只有那邊的拐角處可以藏身。
江先生和葉楚很快就藏進那裡,身形被牆面遮擋住。
這時,有兩個和尚走了過來,他們一面走著,一面講著話。
「費先生又來了。」
「他母親身體不好,這回又是來拜藥師佛的。」
「費先生每次都在黃昏的時候來,大概是因為很忙罷。」
「……」
兩個和尚漸漸走遠了,聲音也歇了下來。
葉楚沉吟,從那兩個和尚的話中可以知道,寺廟今晚的來客是費先生,他現在正在藥師殿。
費先生極有可能是來找淨雲的,而淨雲又是莫清寒的人,那麼這個費先生的身份就極為可疑。
想必費先生現在應該在藥師殿中了。
江先生本就是帶葉楚來看淨雲的秘密,聽到和尚的話,他面色不顯,仿佛對此毫不意外。
江先生往前走去,示意葉楚跟上來。
寒塔寺雖大,但葉楚和江先生很快就進了藥師殿,絲毫沒有被發現。
他們剛走進去,仿佛就能感覺到光線暗了下來,空氣沉滯了幾分。
葉楚抬眼看去。
藥師殿中間是藥師佛,左右兩邊是日光、月光菩薩。
佛像高大莊嚴,透著深沉的氣息。
這時,門外響起細碎的腳步聲,落在寂靜的藥師殿裡,聲音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
葉楚和江先生心一緊。
有人來了。
他們快速掃了一眼,決定躲在佛像後面。
葉楚和江先生快步走了過去,但腳步極輕。
佛像高大,沉沉的影子覆在他們身上。這裡光線晦暗,他們隱在黑暗中,旁人不會看見。
葉楚和江先生剛站好,門口傳來了腳步聲,有人走了進來。
他們放緩了呼吸。
……
進來的人是費先生,他是申新紡織的老闆,申新紡織是上海灘一家大公司,名氣僅次於恒通紗場。
費先生走進藥師殿,他走到佛像前,彎腰拜了拜。然後,他拿起一炷香,插在了香爐裡。
拜完佛,費先生並沒有離開。他站在佛像前,似乎在等什麼人。
這時,另一個人走了進來。
他正是寒潭寺的方丈,淨雲。
費先生轉身看了過去,兩人對視一眼。
淨雲:「費先生這樣有孝心,您的母親一定會好起來。」
淨雲的聲音溫和,聽上去像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句問候。
費先生:「今日在峨眉酒樓……」
話未說完,淨雲搖頭,示意費先生現在別講話。
見狀,費先生立即住了嘴。
淨雲緩緩地掃視著藥師殿,神情極為嚴肅。
藥師殿裡空空蕩蕩的,除了他和費先生,並沒有別人。
淨雲放下心,這才看向費先生,聲線鎮定:「任務失敗了。」
他接了主子的命令,派人去刺殺華商會的黃先生。本來就要得手了,沒想到中途有人救了黃先生。
費先生皺著眉:「恒通紗場的黃先生被陸三少的人救了,現在已經脫離生命危險。」
經此一遭,很多人都知道,陸三少絕不會對華商會的事情視之不理。
淨雲:「主子原想讓華商會起內亂,這樣你就能取代黃先生的位子。」
莫清寒早已選中了費先生。
費先生容易控制,背景也有利於莫清寒行事。
莫清寒原本的計畫就是,讓華商會其中一個成員死亡,再將費先生安插進入華商會。
先前刺殺賀洵和蘇明哲的計畫失敗,莫清寒再次讓人刺殺別的成員。
恒通紗場的黃先生貪圖富貴,容易上當。
但是在關鍵時刻,這一切再次被陸淮打亂了。
費先生擔憂:「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那個位置他原本已經唾手可得,現在若是要放棄,他實在是不甘心。
淨雲語氣平靜:「陸三少已經懷疑了,你暫時按捺不動。」
費先生只能應下。
佛堂莊嚴,他們二人卻在這裡講著害人性命的話。
誰能想到,平日淨雲大師慈眉善目,但這些全是他偽裝出來的。
費先生和淨雲的談話全部落進葉楚耳中,事情變得極為清晰。
費先生就是莫清寒的棋子,莫清寒隱在暗處,他讓淨雲來操控費先生。
葉楚眉頭隱隱皺起,先前陸淮去漢陽監獄,他們有了一個黑名單。
黑名單上的名字全是莫清寒的手下,都與漢陽監獄有關。
淨雲就是從那裡出來的。
費先生則是莫清寒的一個暗棋,他和其他莫清寒的手下一樣,被安插在各大勢力中。
而這群人是黑名單上沒有的。
不管怎樣,費先生暴露了身份,葉楚知道他為莫清寒效力,之後會同陸淮商量解決他。
此刻,藥師殿裡倏地響起了一個聲音。
仿佛是風敲擊門傳來的沉悶聲響。又好像是旁的什麼聲音。
淨雲極為警惕,他立即不再說話,目光往四下看去。
氣氛瞬間變得緊張了起來,空氣裡仿佛有沉沉的壓迫感。
藥師殿安靜極了,壓抑萬分。
葉楚和江先生自然察覺到了淨雲的反應,他們緊皺著眉。
方才兩人極為小心,他們確定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但無可否認的是,淨雲的確起了疑心。
淨雲抬起腳,走了過去。
寂靜的藥師殿裡,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
藥師殿光線極暗,視線看不分明。況且,葉楚和江先生藏在佛像後面,更不可能知曉淨雲往哪裡走。
葉楚神經緊繃,她握緊了拳,眼底極為平靜。
她已經做好了動手的準備。
江先生的手放在腰側,那裡有一把冷硬的槍。
他的眼底冰冷,殺手的本能盡顯。
兩人各懷心思,視線落在佛像那裡,隨時注意周圍的動靜。
淨雲知道聲響從門那邊傳來的,他走到門前,打開門,往外仔細看了看。
淨雲沒發現什麼,他對費先生搖了搖頭:「門外沒人。」
聞言,葉楚倏地鬆了一口氣,方才淨雲往門口走去,是以為門口有人,並沒有懷疑到他們身上。
想來也是,江先生是民國第一殺手,行蹤最為隱蔽,旁人定不會發現他的蹤跡。
是她太過緊張了。
費先生開口:「那我還會不會……」
淨雲:「你放心,主子說過的話一定作數,你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即便沒有發現這裡有人,但兩人不敢多聊,走出了藥師殿。之後,費先生離開了寒塔寺。
聲響漸漸遠去,藥師殿再次恢復了寂靜,想必他們已經走遠了。
葉楚和江先生極為謹慎,平安無事地離開了寒塔寺。
……
另一頭,陸淮在南京的事情已經忙完了。今日下午,他剛剛抵達上海。
陸淮本不用走得那樣急,只是想到有人想見他,提前趕了回來。
他一回到督軍府,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葉楚的聲音在那邊響起:「是我。」
陸淮聲線淡淡:「怎麼了?」
葉楚:「我在國泰大戲院,遇到了江先生。」
陸淮面色一凝:「他找你什麼事?」
葉楚將整件事都講得明白,絕不會瞞著陸淮。
葉楚不解:「他為何總關心葉家的事?」
陸淮:「江先生受人委託,照顧葉家。但他對此極為保密,我一直查不出那個委託人是誰。」
「他值得信任,並非來意不善。」
葉楚頓了頓,繼續道:「江先生想帶我去一趟寒塔寺。」
他們本就要追查寒塔寺的方丈淨雲大師。
淨雲受莫清寒的指示,在寒塔寺中隱藏,不曉得背地裡做了什麼事情。
而江先生是民國第一殺手,他最擅長隱蔽行蹤。想必他已經查到了什麼,才會帶葉楚去。
陸淮清楚,葉楚打這個電話,是來徵求他的同意。
陸淮交待了一句:「若是遇到了危險,聽江先生的,他經驗豐富,定能輕鬆解決。」
葉楚:「好。」
擱了電話後,陸淮忽的感覺空落。
他隨意拿起一份文件,試圖轉移注意力。
陸淮的手指落在文件上,但動作停了一下。
他講過,不會限制葉楚的自由。不知怎的,真的到了這種時刻,反倒又有些煩躁。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天色已經漸漸暗了。
桌上的檔卻沒有翻幾頁。
陸淮回過神來,他看向那份檔,瞧見上面的內容後,眉頭微微皺起。
過了很久,寂靜的月光落進屋子。
陸淮看了一眼懷錶,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不曉得葉楚有沒有從寒塔寺回來。
陸淮現在並不能給葉公館打電話。
他分明講過,要是想見葉楚,就會讓人通知她,但是今晚兩人沒有約好要見面……
若是他貿然出現,她會有什麼反應?
見還是不見。
陸淮思索了一下。
他起了身,披上黑色大衣,出了門。
算了,還是去看一眼罷。
……
江先生將葉楚送回了葉公館。
她回家的時候,沒有趕上晚餐。蘇蘭在廚房留了一份飯菜。
葉楚用過餐後,在蘇蘭房中待了一會,才回房。
葉楚進了自己的房間。
當葉楚合上房門,走到桌子旁邊的時候,她感覺到不對勁。
房間裡有人。
難道是陸淮嗎?
葉楚略加思索,她認為那人不一定是陸淮。
陸淮下午才剛剛抵達上海,而且他並沒有讓白瑛通知自己,說明他晚上不會來葉公館。
況且葉楚覺得,陸淮並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若是他要來葉公館,必定會提前告知自己。
那麼這個人究竟是誰?
葉楚不動聲色,裝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
房間裡沒有開燈,始終是一片黑暗靜默。
葉楚有意無意地觀察著周圍。
她要判斷出那人的藏身之處。
那人似乎是受過訓練,他的呼吸很淺,極不容易被發現。
但讓葉楚不明白的是,那人分明可以完全隱匿自己的身形,卻又故意露出一點破綻,讓她發現。
葉楚不清楚那人到底想做些什麼。
那人的身形隱在房間的另一側,燈的開關恰好在那個方向。
門離葉楚不近,為了防止意外,她先拿起了槍。
還未等葉楚走到門口時,那人卻開始有了動作。
他似乎知道葉楚發現了他,沒有刻意放輕腳步。
葉楚的腳步一滯,她握緊了手上的槍。
那人的步子不急不緩,一步步向葉楚靠近。
此時,葉楚冷靜異常,警惕著他的動作。
葉楚身子緊繃,將槍對準了來人的方向,手指放在了扳機上。
子彈上了膛,隨時準備開槍。
葉楚面色鎮定,絲毫沒有猶豫。
下一秒,那人立即上前,他離葉楚僅僅只有很短的距離。
他的手迅速抓緊葉楚的手,一股溫熱的感覺貼了上來。
他的手指順著她手背的肌膚,到達她的手腕。
一系列動作在幾秒內完成,他的力道卻不重,仿佛怕傷到了葉楚。
葉楚手中的槍被立即卸下,她失去了先機。
槍被那人拿在手中,他遲疑了片刻,隨後把槍扔到了不遠處的床上。
床上疊著被子,槍落在上面的時候,發出沉悶的聲音。
葉楚很快就落於了下風。
這時,葉楚主動出擊,打向那人。
那人伸手一擋,截斷葉楚的攻擊。
葉楚後退一步,提腳踢向那人的頭部。
那個人抓住葉楚的腳,往自己這邊的方向一拉。
葉楚另一隻腳同時抬起,用力蹬向那人的腹部。
他身子一避,葉楚失了禁錮,身子向後倒去。
葉楚身子一轉,往後退了幾步。
那人跟了上來,毫不猶豫地靠近葉楚。
他伸手抓緊葉楚的手臂,手掌微微用力,將葉楚拉了過來。
葉楚皺了皺眉,手肘曲起,想要砸向身後。
當葉楚靠近那人的時候,她的動作突然停了,心下一鬆。
她曉得那人的身份了。
是陸淮。
葉楚對陸淮很瞭解,他的一舉一動對葉楚來說,都極為熟悉。
陸淮忽然出現在自己的房間,還始終保持著沉默。
按照陸淮的性子,他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
因為葉楚心中存了事,所以沒有留意身後的情形。
當葉楚回過神的時候,她才發現一件事。
方才她正在攻擊陸淮,而現在,因為動作猛地一收,一股衝勁令她朝他跌去。
她的身體完全靠在了陸淮的懷裡。
陸淮怕葉楚摔倒,他用雙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兩人的身子緊貼,陸淮的體溫傳到葉楚身上。
葉楚心下一凜,立即從陸淮的懷中站起。
熾熱的溫度瞬間消失,葉楚感覺到一絲涼意。
葉楚轉過身,和陸淮面對面站著。
陸淮知道葉楚已經認出了他,但是他仍舊沒有開口。
此時,陸淮朝葉楚走來,兩人間的距離越來越短,他的氣息也愈發靠近。
葉楚耳根一熱,她無處可逃,只能退後一步,背脊恰好貼在冰涼的牆上。
陸淮忽的伸出手,靠近葉楚的臉。
葉楚不由得怔了幾秒,呼吸一凝。
下一秒,陸淮的手卻擱在了牆上,他輕輕按下她身旁的開關。
房間驟亮,光線刺眼,葉楚很快閉上了眼。
她漸漸熟悉了屋子裡的明亮。
當葉楚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陸淮站在自己的面前。
陸淮的目光下移,看進葉楚的眼中,眸色深淺不明,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他忽的開口,低沉的聲線,落在寂靜的夜裡。
「你現在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