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生也不催,就舉著匕首繼續跪著。十年她都等了,不急在這一刻。黎妃流的血雖然多,一時半會兒卻也死不了。她就想看看這個做娘親的在最後一刻,到底能不能跟自己的兒子說句人話,哪怕是一句對不起呢,也不枉費她在落雲村守她十年。
可惜黎妃一句話也不說,就趴在地上裝死。權青允不放心,想上前去看看,卻聽雲生說:“三殿下別過去,放心,人死不了,反倒是您過去了事情可能會變得更複雜。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您若過去,她會把您當做最後一棵救命稻草,即使她已經狼狽至此,依然會使盡渾身解數去翻一個媚眼,甚至往您懷裡撲。她才不會管您是什麽身份,勾搭男人是她這輩子做慣了的事情,已經成為了她的本能。所以您躲遠些,別惹了一身麻煩。”
權青允的腳步停住了,權青畫臉色又難看了幾分。
雲生給他磕頭,說:“青畫,今日局面不是我所想的,這些年我曾想過無數次我們再見面的情景,都不是這般。青畫你放心,所有不好的事我來做,我不是幫你,我是為了給我娘報仇,你就當成全我,好不好?”
權青畫沒說話,他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雲生要做什麽他心裡明白,甚至同樣的事他也做過,可惜沒成。他蹲下來,就在黎妃跟前,他跟她說:“你抬起頭看看我,不用裝瘋賣傻,咱們最後說一次話。十年了,我人都已經從歸月回來,有些事你是不是該給我一個交代?”
地上趴著的黎妃明顯哆嗦了一下,似有所觸動,頭卻還是不肯抬起來。
權青畫失笑,“你這是不敢面對我,還是覺得自己的樣子太狼狽,不好意思面對我?我是你的兒子,不是其他男人,你在我面前不需要做任何掩飾,我也不會因為你狼狽的樣子而對你產生絲毫嫌棄。所以你大可不必太在意你這張臉,抬起來讓我看看你,咱們十年未見,或許今後也不能再見了,我總得記住你這一刻是什麽模樣,將來若是想念,也想得出來。”
趴著的人終於說話了,不再瘋癲,也不再唱曲,就認認真真地問他:“你還會想念我?”
權青畫也認認真真地答:“會。”
她卻不解,“為何?你如此恨我,我讓你抬不起頭來,你恨不得我死,為何又說想念?”
他說:“因為是你生的我,至少在我五六歲之前,你在我心裡還是一位合格的母親。雖然這個合格只是因為我年幼無知,只是因為你還沒有那麽大膽。”
他伸手往黎妃的頭上摸了一下,頭髮上也沾著血,但還是能觸到細軟的發絲。
可見這些年雲生將她照顧得很好,即使那樣恨她,也還是盡到了奴仆的義務。
他其實特別能理解雲生,一個連累自己母親死去的主子,她卻還要一照顧她就照顧了十年。這十年煎熬足以將一位少女熬成怨婆,足以將她心中關於未來的一切向往全都敲得粉碎。
十年隱居,今日再見面,他幾乎都認不得這個奶娘的女兒。十年搓磨,讓雲生看起來顯得有些老氣,明明才大他一個來月,卻像是大了他五六年。
“你說你對得起誰啊?”權青畫的聲音中盡是苦澀,“你自己生的兒子、辛苦照顧你兒子的奶娘、奶娘的女兒,還有已經駕崩的父皇,你對得起誰啊?
這些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為何要做那些事情,我甚至一度以為是父皇對不住你,傷了你的心,所以你才蓄意報復。可是父皇並沒有做什麽,他所有的一切行為都是身為帝王的正常行為,沒有半點越界,也沒有半分出格,更談不上對不對得起你。
後來我又想,或許你是被迫嫁入皇宮的,或許你在娘家時已經有了心上人,所以入宮之後你同不喜歡的男人生下了我這個孩子,你不愛他也不愛我,慢慢就開始自暴自棄。
我還想過,有可能你是生了一種病,這種病導致你在某一時刻發生錯亂,行為不能自控。
你看,我為你找過那麽那麽多理由,就是想說服自己不要恨你,也想說服自己相信你並不是自願的,你實際上不是那樣的人。你不是不喜歡我,你只是不喜歡跟父皇生下的我。
可惜我失敗了,十年了,那麽多理由一個接著一個被推翻,我聽到越來越多有關於你的事情,甚至連宮中太監都沒有幸免。後來又聽說原來當年冷宮那場大火並沒有將你燒死,你被三哥救了。那年是我在歸月生活的第五年,消息傳來時,我正被昭蓮郡主拉著陪她去破冰釣魚。我以為過去的事情我已經漸漸淡忘了,我已經很會欺騙自己,只要我不提,就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可當那個消息傳來,瞬間將我打回原點。”
他字字句句都透著絕望,每說一句話都透著無盡的哀傷。
虎子好像明白了什麽,往前走了幾步,默默地站到他身邊。
權青畫又對黎妃說:“我在歸月,用了三年的時間挨打,被排擠,同時也用了五年的時間忘掉過去,活成一個全新的人。可當我知道你被三哥救了,那五年就成了自欺欺人的騙局。
我固執地認為,三哥救你是為了牽製我,所以後面那五年,我都在為同一件事做準備,就是如何應對三哥!這個準備從最開始的被動變為後來的主動,再到後面,連我自己都分不清楚最初的恨是來自於你,還是來自於他了。
應該還是來自於你吧!如果沒有你就不會有後面的一切,如果不是你做出那樣的事,我就不會受你牽連被送到歸月去。質子生涯如同地獄,什麽人都能在我頭上踏一腳,我原有一身傲骨,最後卻只剩一具殘骸。我好像已經死了,但是我還惦記著你,我得拉你一起去地獄。”
黎妃猛地抬頭,滿面驚恐,“你要殺了我?我是你的母親,你怎麽可以殺我?剛剛你還說你會想念我,殺人凶手怎麽可能想念被殺害的人?我怎麽會生出你這種畜生!”
她開始無休止地謾罵,將世上最惡毒的語言給了與她血緣最相近的兒子。這一刻甚至連權青允都開始懷疑他當年是不是救錯了人,這還是黎妃嗎?世上怎麽可能有這樣的母親?
可才想到這心裡就咯噔一下,隨即釋然。
怎麽沒有呢?夜飛舟的爹娘不就是這樣麽!所以說,這世上即使是親生父母,那也未見得就都是可靠的。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著自己,只有自己強大了,才能過好自己想過的生活,才能保護好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其它的,誰都指望不上。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黎妃終於罵累了,也許是身上被雲生扎的那三下太疼,她又趴回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雲生笑了一下,像是習慣了這樣的場面,也不上前去看黎妃的傷勢,只是對權青畫說:“死不悔改,沒用的。這十年什麽樣的話我都說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過,也吵過罵過甚至打過,可她就還是這副樣子,永遠都認為自己是對的,永遠都認為自己想要過什麽日子別人管不著。我跟她說,你想水性楊花沒人攔著,你有這個志向那當初進花樓多好,為何要進宮?
你猜她說什麽?”她看向權青畫,笑得始終苦澀,“她說花樓是光明正大的,沒意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她就喜歡偷,那樣才更有意思,才能證明她的魅力。
我真替先帝不值,竟給這樣的女人封了妃,皇家的臉真是被她丟盡了。”
雲生忍著深仇大恨侍候黎妃十年,她等這一日等了那麽久,真是一丁點情面都不願再給黎妃留。她覺得今日必須得把該說的都說出來,把該殺的都殺了,結束這一切,這一生也就都結束了。她早就活夠了,不知道如今再到下面去還能不能見著娘親,晚不晚。
權青畫還是半跪在地上,也瞧不出是生氣還是悲傷,情緒比之前更淡了許多。
他伸手觸了一下自己的臉,喃喃地說:“若不是我這張臉生得跟權家人很像,我肯定要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兒子了。”他回頭看虎子,問道,“你看懂了嗎?”
虎子點點頭,“懂了。你是皇子,她是皇妃,但是她跟我娘一樣不安分守己,總惦記著除了你爹爹以外的人。好像被人揭發了,然後牽連到了你,讓你吃了很多苦。”
“嗯。”權青畫點頭,“說得沒錯,就是這個意思。因為她的事,我被送到了另外一個國家去做質子。你知道質子是什麽意思嗎?質子就是人質,把我扣押在那裡,北齊就不會攻打那個國家。也不知道是誰把她做的那些事情散布出去,散到了我為質子的國家去,一連十年我都抬不起頭來,直到現在,我依然覺得自己身體裡的血液都是肮髒的。”
他低下頭,一滴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