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太醫如今已成了阿寶的專屬太醫,但凡阿寶出個什麼事兒,德妃娘娘的大宮女便逮著他不放。好在他也是個有耐心有愛心的,並不曾因阿寶是隻狗而看輕。
溫太醫到時,德妃正抱著阿寶倚在窗邊等著他,見他來了,忙三兩步的迎上來。溫太醫心裡就是一突,這回又怎麼了?
「溫太醫,快來看看,阿寶足足叫喚了一個時辰,都吐血了!」不耐煩的打斷溫太醫的行禮,孟桑榆連連招手叫他趕緊診斷。
溫太醫直起身,示意德妃將阿寶放到柳籃裡,然後掰開阿寶的嘴,對準一排燭光查看。看了半晌,他嘆氣道,「回娘娘,阿寶嗓子壞了,得喝幾天藥調養。他怎得叫喚了那麼長時間?可是又受了驚嚇?」
「都怪本宮。本宮不知道他還沒從上回的驚嚇中緩過來,輕易離不得本宮,竟放他獨個兒待了一時辰。」孟桑榆捏捏阿寶的小耳朵,低落的語氣裡滿是自責。阿寶舔舔她玉白的手腕,小鼻子聳動著,發出一哼一哼的低鳴,仿佛是在安慰對方。
「原來如此。」溫太醫點頭,揮筆寫下一個保養嗓子的藥方,遞給碧霄宮的侍從,又吩咐了些熬藥的注意事項,這才告辭而去。
做寵妃不容易,做寵妃的狗更不容易啊!走在碧霄宮的小徑上,他捋著鬍子感嘆。
溫太醫剛走,林醫正又到了,恭恭敬敬的行禮問安後便言及自己是皇上特意派來的,替娘娘診個平安脈。
哼!還真是謹小慎微!孟桑榆垂眸諷笑,大大方方的伸出手讓林醫正查看。
細細診斷了一刻鐘,林醫正擬了幾個養生的方子,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話便離開了。待人走遠,孟桑榆立即遣退了殿內多餘的侍從,只留下碧水,銀翠和馮嬤嬤。
「有件事要跟你們說一下,你們聽好了,切莫聲張。」一下一下輕輕拍撫著阿寶的脊背,孟桑榆想要借此讓自己平靜下來。
殿內的其他人,包括阿寶都豎起了耳朵。
「現在的皇帝是假的!」沒有任何修飾,她就那麼平鋪直述道出真相。
碧水,銀翠,馮嬤嬤全都呆若木雞,完全無法對自家主子的驚天之語做出反應。我一定是聽錯了!她們不約而同的想到。
周武帝心頭巨震,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孟桑榆。他從未想過,僅憑這個照面,短短一個時辰不到,桑榆就能辨識出那人的真假!如此靈慧,不愧是朕的桑榆!本來還恐慌著心愛的人會被矇騙,會被奪走,這下都不用擔心了,幾欲爆裂的心一瞬間恢復了原狀。
「不,不能吧!那眉,那眼,那身材……他就是皇上啊!」馮嬤嬤好半晌才結結巴巴的開口,銀翠和碧水跟著猛點頭。
那人的外表確實與自己像了十成十,無論是身高還是身材,甚至是某些細微的身體特徵,閆俊偉都做了精心調整,務必要天衣無縫,滴水不漏。就連周武帝看了都覺得那就是另一個自己,更何論外人?聽見馮嬤嬤的反駁,他剛鬆緩下來的心再次繃緊,就害怕桑榆會被她們說動,放棄自己的判斷。
「他是假的,錯不了!」孟桑榆篤定開口。
對於這些古人而言,君權神授,君王天定的封建思想早已刻入了骨髓。君王在他們心目中是相當於神一般的存在,直視君王聖顏是大不敬的死罪。懷著這等又敬又畏的心理,他們如何會了解自己的陛下?陛下換了人,他們如何分辨的出?
但孟桑榆不同。首先,她骨子裡沒有那種卑微怯弱的心態,她把皇帝當做一個普通的人看待;其次,她的家世不同尋常,入選進宮便是在鋼絲上行走,一個不慎就會跌得粉身碎骨,進而連累家人。所以,自進宮那天起,為了能好好活著,她把周武帝,自己的頂頭上司當做一個重大的課題來研究,務必要掌握他的所有喜怒哀樂。對一個人的一舉一動潛心研究了三年,這宮中若論誰最了解周武帝,非孟桑榆莫屬,恐怕連多年未曾回宮的太后都比不上。
試問,她又如何分辨不出真假?
「皇上的一喜一怒,一舉一動,沒人比我更清楚。」見馮嬤嬤等人還在猶疑,她徐徐開口,「皇上每每見了我,雖然面上歡喜,嘴角含笑,但其實他心底並不愉快,因為他的眼睛是冷的;皇上雖然在與我談笑,但心思早已不在我身上,因為他的眼睛是空的;皇上雖然熱烈與我纏綿,但他的身體並沒有為我燃燒,因為他的眼睛是暗的……」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露出一抹譏諷的微笑,指著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強調,「想要真正認識一個人,首先要看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的眼睛!眼睛是靈魂的窗戶,它是不會騙人的!哪怕隱藏的再好,總會露出蛛絲馬跡。」
馮嬤嬤等人猶疑的表情褪去,被凝重所取代。她們已經被自家主子的話打動了。
周武帝深深埋頭,強忍著胸口一波又一波的絞痛。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桑榆已經將他看透了。那樣虛偽,那樣無情的自己,她又怎麼會去喜歡?沒有怨恨已是上天對他最大的恩賜!
孟桑榆還在繼續,「方才那人見了我,眼裡的歡喜是真的,眼裡的柔和是真的,眼裡的寵溺也是真的,我甚至從他眼裡看出了幾分心動。一個厭惡了你三年的男人,怎麼可能忽然之間就對你改變態度?這裡面一定有貓膩!」
這話立即在周武帝心上狠狠補了一刀,唰唰飆血。
「當然,我不會只因為這一點就做出判斷。之後我細細觀察他,他雖然故作威儀,但眼裡卻藏著心虛和忐忑,遇見不確定的事便忍不住朝常喜看去,仿佛在詢問常喜的意見。這對獨斷專行的皇上來說不顯得很不合常理嗎?」孟桑榆侃侃而談,「之後,我便有意試探,叫他給阿寶寫一塊兒狗牌。你們看……」
她指著八仙桌上的幾幅字帖,「這是方才那人留下的,這是皇上以前留下的,你們看出什麼了嗎?」
「娘娘,這幾幅字明明出自同一人之手,您從哪兒看出不對的?」碧水稍通文墨,湊近了查看半晌,不確定的道。
「都說字如其人,一個人的字和他本人一樣,也帶著特定的性格。皇上的字力道強勁,落筆乾脆,行書迅猛,一橫一豎皆有風骨,一勾一畫皆有稜角,一看便可感受到書寫之人的磅礡大氣和王者風範。」
周武帝飆血的心稍微好受了一點。至少,在桑榆眼裡,他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銀翠和馮嬤嬤連忙湊上來查看,經過自家主子的解說,果然感受到了內中的玄妙。
孟桑榆點頭,指著方才那人的字跡道,「再看這幅,落筆猶豫,著墨不均,行書滯澀,這些彎鉤之處雖然有些稜角,可卻不夠自然,可見此人以前習得是古樸大方,略顯柔軟的字體,是最近才改了字體卻還未完全適應,於細微處露了痕跡。一個人雖然可以練習多種字體,但不會連自己最習慣最常用的字體都練得生疏了,由此可見,這寫字的人有問題。」
碧水等人微微點頭,已信了七八分。
孟桑榆又指著還未收起的茶盞道,「看完字跡我也不能完全確定,於是便又泡了壺茶繼續試探。皇上最好風雅之事,深諳品茶之道,非好茶好水絕不飲用。但你們看,這茶倉裡被我混入了與君山銀針有些相似的凌雲白毫,皇上卻完全未曾品出,還大贊我茶藝高超,若是往常,早已棄盞而去了!」
說完這些,她面色凝重的下了結論,「觀此種種,方才那人絕對不是原來的皇上!皇上不會連小小的賜婚都無法替我做主,皇上不會被李相和李貴妃苦苦相逼到這等地步,皇上不會越來越軟弱,任由朝堂紛爭不斷,後宮爭鬥不休。」
這一席話徹底將碧水等人的猶疑打散了。馮嬤嬤臉色煞白,嗓音乾澀,「那娘娘您說,真正的皇上去哪兒了?」
「恐是上次重傷昏迷後就一直未曾醒過來,現在的皇上不過是個替身,已經成了沈家父女操-弄朝堂和後宮的傀儡。我們的處境危險了。」孟桑榆沉聲說道。
「皇,皇上不會死了嗎?」銀翠臉上全是驚慌失措的表情,碧水也失了一貫的冷靜。
「不會。如果皇上死了,沈家父女就不會安安生生的活著了。你們忘了皇上身邊的暗衛和邵氏一族的下場嗎?」
碧水等人恍然,心中的驚懼慢慢平復下來。
邵氏一族的某位嬪妃曾害死過繼周太祖後的一任皇帝,結果遭到了暗衛的瘋狂報復,合族三千多人被血洗,上到八十歲的老者,下到襁褓中的嬰兒,甚至連豢養的動物都沒放過。當屆的暗衛統領事後自刎謝罪,傳說是因為他被下了某種蠱毒,帝王若非壽終正寢,若沒有在死前賜他解藥,他亦不能獨活。因該任帝王上位不足半年,這件事又太過聳人聽聞,被大周子民有意遺忘了。
「所以說,皇上一定還活著。暗衛之所以放著假皇帝不管,為的就是讓他先占著皇位,不要給淮南王和湘北王以可趁之機。兩王聽到風聲必會揮師進京,蠻人此時又大舉侵犯,大周有覆滅的危險!暗衛擔不起亡國的罪責,自是以不變應萬變,靜待皇上甦醒。」
孟桑榆逐條逐條分析,清晰的思路,精準的預測令周武帝頻頻側目。他如今才知道,沈慧茹所謂的『才學不輸男兒』與桑榆比簡直是雲泥之別,可嘆可笑。
「那娘娘,咱們該怎麼辦?」馮嬤嬤心臟都揪起來了。
「宮裡有暗衛盯著,我們就當不知道。如果我們露了行跡,不但暗衛要懷疑我們,沈家父女也會千方百計迫害我們。等會兒我修書一封,派人送到邊塞給父親,讓父親的軍隊隨時做好勤王護駕的準備。至於具體該怎麼辦,他自有打算,我們只需與他隨時保持聯絡就可。」
孟桑榆的語氣十分壓抑,不是因恐懼,而是因內心巨大的振奮。若皇上醒來,孟家也算立了不世之功,就算父親致仕,孟家也不會就此沒落,自己的日子也會好過很多。若皇上不醒,那更好!孟家百萬雄師,淮南王,江北王又怎會是孟家的對手?自己要脫出這牢籠翱翔於天際再也不是奢望!
想到這裡,她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周武帝卻以為她是在害怕,心中又愛又憐,還有更多的感激。在危難中依然記掛自己,幫助自己,即便恐慌也毫不退縮,這樣的桑榆更值得他傾心相愛!他情不自禁的抱住女人的手,用舌頭寸寸舔舐。目前,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來表達心中洶涌而至的情感。
馮嬤嬤等人已經完全失了分寸,自是主子說什麼她們就聽什麼,但冷靜下來,不免又會多想。
「娘娘,關外將領私自進京可是抄家滅族的死罪啊!萬一皇上醒不過來,國公爺豈不是要擔上謀逆叛國的罪名?」馮嬤嬤憂色比方才更重。
「難道就因為顧忌這一點,我們就要眼睜睜的看著那些魑魅魍魎竊取我大好家國不成?父親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個險,他一定會冒,而我也一定會支持他。至於母親和哥哥,他們向來與父親是一條心。你以為沈慧茹會放過我,放過孟家嗎?不會的!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我們不能瞻前顧後,只能一往無前。皇上福澤深厚,有上天庇佑,他一定會醒的,你們無需多想。」
孟桑榆竭力安撫大家,心中的想法卻與她說出的話南轅北轍。
孟父性格固執,卻也知道變通。他的確對皇上忠心,可更看重家人。兩者能夠共存,他會選擇忠心,兩者不能共存,他絕對會選擇家人。皇上醒了自然是好,孟家也算師出有名,護駕有功;皇上若不幸亡故,孟父為了保護家人定會牢牢把持住手裡的百萬大軍。那是最有分量的籌碼,不管是另投明主還是自立門戶,孟家都握有絕對的主動權,而她也能順勢擺脫禁宮這個暗無天日的囚籠。
以前因為看不見希望,所以她從未考慮過自由的可能;現在機遇就在前方招手,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忽略心中最真實的渴望。當然,在渴望之餘,她還保留著相當的理智,絕不會向任何人吐露自己的想法。對於馮嬤嬤等人而言,這無疑於謀逆,她們是絕對接受不了的。
而且,這事最好順其自然,不能隨意插手,比如幹掉昏迷不醒的周武帝之類的,她絕對不會去做,不但不能做,還得積極營救。因為只有占據勤王護駕這個道德的制高點,孟家才能處於最有利的位置,進可攻,退可守。
可憐沈家父女,自以為是螳螂捕蟬,勝券在握,卻偏偏要將最大的把柄送上門來給自己這黃雀知道。未來的日子有波瀾,有艱險,甚至有殺身之禍,卻也比如今的暮氣沉沉要好太多了!
她兀自想得出神,因為苦苦壓抑著胸中的興奮,臉色顯得特別凝重。馮嬤嬤等人從未見過如此嚴肅的主子,俱都屏聲靜氣,不敢打攪。
周武帝以為她在為自己的安危擔心,鼻子裡輕輕哼著安慰的調調兒,心裡泛著一陣又一陣的甜意。
同沈家父女一樣,他也是個可憐人。若他知道了孟桑榆心中真正的想法,恐會將三升心頭老血都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