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和終於還是熬過了這一遭。
他被搬回來後短暫清醒了一段時間,就陷入了昏迷之中,隨後連著發了好幾天的熱,檀繡衣不解帶的照顧他,片刻不敢合眼,生生把自己熬得比季和臉色還憔悴,就在她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季和終於醒了。
那之後,季和又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才算是基本痊癒,只不過傷勢無礙了,卻落下了個時不時心口痛的毛病。有事檀繡半夜醒來,發現旁邊季和側著身子小聲吸氣,就知道他這毛病又犯了。
太醫給用了藥,卻沒什麼大用處,只說之後好好調養,慢慢就會恢復過來。
檀繡時常夜裡驚醒,夢裡都是季和一身血的樣子,她夢見季和沒能醒來,夢裡難過的不停流淚,打濕了枕巾。季和覺淺,聽到動靜醒了,見她這個樣子,心疼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把她喊醒,然後把人抱在懷裡輕聲安慰。
因為檀繡這個緊張的反應,季和心口絞痛的時候都自己忍著,也不敢讓檀繡知道了,他寧願自己痛著,也不想看到檀繡那難受的模樣,那比傷口的疼痛還讓他難以忍受。
檀繡也知道了,所以夜裡發現他這毛病發作了,也就假作不知,閉著眼睛等著他自己熬過去。
宮中的權利更迭,在季和重新去上值後,更加清晰的展現出來。他依舊還是季司公,手中權力不小,平王……新皇是不是個好皇帝,檀繡不太清楚,但他無疑是個不錯的主子,因為季和之前的相助,他對季和很寬容,沒有發生檀繡擔心的那種卸磨殺驢的事。他對季和很倚重,內宮中諸事都交給了季和。
檀繡心裡擔憂權勢過大,會招致猜忌和數不盡的麻煩,季和也明白,也許是因為身後還有個檀繡,他始終沒有被那些權勢富貴迷了眼,一直走的很是小心謹慎。對於他的穩重,新皇更加欣賞,就連檀繡也受到過從前的平王妃如今的新皇后召見,想讓她去鳳儀宮做個管事姑姑,但檀繡不願,她也便罷了。
太子在定王逼宮那夜被殺,皇帝也死了,定王被關進了宗人府,終身不得釋放,定王府中王妃側妃妾侍,以及一個小殿下,全都被貶為庶民,流放到崇州。又是先皇大葬,又是新皇登基,朝中似乎也有大動作,這一連串零零總總的事情下來,足足折騰了一年多,朝堂內外才終於又恢復了平靜。
時間一直流逝,走過了上輩子定王逼宮,季和身死那一年,這輩子的這一年,季和依舊好好活著,他的那心口痛的毛病,在檀繡幾年的藥膳調理下,已經好了許多。檀繡有時看著季和坐在院裡難得清閒的曬太陽,都會覺得無比滿足。
即使一輩子都在這個四方的天地裡,一輩子只能看著這一個人,她也已經滿足了。
距離定王逼宮平王登基,過去了十二年的年頭上,季和已經是五十歲的人了。他頭上長出了白髮,精神頭也不那麼好了,他就像是越來越老的肥貓小禾,爺倆懶在一處,表情也一模一樣。
四十歲的檀繡還是很漂亮,即使眼下出現了細細的皺紋,也依舊是個大美人。她就像一棵年年都會開花的花樹,雖然最美的年紀都在深宮中凋零,但是在賞花人眼中,不論是花開還是花落都一樣動人。
這一年,季和忽然對檀繡說:「我們出宮去養老,你覺得好不好?就住在杏花巷咱們那座宅子裡。」
檀繡一下子就愣住了,「出宮?」
要在宮中一輩子的太監和宮女,如何能出宮養老呢?可是她想歸想,看著季和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亮了起來。
季和看著她,慢慢笑了,「我向聖上討了恩典,聖上是個有情義的,他答應我了。」
那位皇帝聽了他的請求後,沉默良久才感歎道,『有的人想進來,有的人卻想出去。』季和知道他在想什麼,也知道他會答應。最後就如季和所料,他得償所願了。
「再過一月,我們就能出宮——檀繡,你高興嗎?」
這一件事,他已經籌備了十二年,終於做到,也終於能告訴檀繡這個好結果了。這些年,他的三個乾兒子已經完全能接替他,並且做得更好,他及時抽身,不管對誰都是好的。
檀繡眼中閃動著淚光,她抬手輕輕拭去,隨後連連點頭,「好,我們一起搬到新家裡去。」
他們離宮那日,季和的三個乾兒子還有好些個熟悉的太監,都來送她們,季嚴思哭的格外真切不舍。他這些年在季和的教導下,已經是個成熟的大太監,只有這個時候才能看出些從前的影子。
當馬車駛出巍峨宮門,離開那熟悉的,度過了大半生的宮城,檀繡握緊了季和的手,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和季和,就如同這芸芸眾生中的任何一對平凡夫妻一般,有一個能相守到老的小家。
住進杏花巷後,從前檀繡不敢去想的生活,逐漸變成了現實。
季和不用再去上值,每日都不再那麼早起身,檀繡若是不叫他,他能在床上睡到中午起身吃午飯,下午又是悠閒的躺在院中曬太陽,懶散的讓檀繡無言以對。他又去買了兩隻會吱哇亂叫的鳥兒掛在院子裡,每天以聽兩隻鳥兒鬥嘴為樂。
從前在宮中,他們養的鸚鵡總是被小禾逗弄嚇唬,毛掉的厲害,後來他們就不養鸚鵡了。如今小禾已經是隻很老的貓,不僅老還很胖,像個胖乎乎的老人家,總是揣著爪子窩在季和懷裡眯眼睡覺,沒有精力再去招鳥逗狗了。
從前大名鼎鼎內府司一霸,季司公的貓兒子小禾,不復從前威武,就和它貓爹一樣,懶散勁兒從骨子裡散發出來。
瞧見檀繡那無奈的表情,季和總是說:「從前年輕時累著了,現在養老,還是閒適點好。」
不過季和也並不總是待在院中,他還時常帶著檀繡出門,他們去常華門西坊聽說書,聽到感興趣的,他能每天拉著檀繡準時去從頭聽到尾,還意猶未盡。西坊還有許多雜耍藝人,唱戲的台班子,季和瞧見新鮮熱鬧的,必要拉著檀繡去。
檀繡本是個不愛出門的,但見他興致好,加之又明白他是想帶自己到處走走看看,也便順了他的意思。
季和在宮外適應的很好,有時候他提著個鳥籠出去散步,看上去和街上其他偷懶老爺們也沒什麼兩樣,等他回來的時候,喝了一肚子的茶,聽了一腦袋故事,檀繡還能在廚房看到他帶回來的新鮮菜色,或者桌上放著他從哪個食鋪帶回來的糕點小食,偶爾還會在妝臺上發現幾樣新首飾。
總之,他若是一個人出門,總要給她帶點什麼回來。
這樣的日子很好,但世事如此,總有些無常別離。在他們出宮兩年後,陪伴了他們十幾年的貓兒子小禾老死了。它死的安安靜靜的,窩在季和常睡的那張躺椅上,旁邊樹上花開的快謝了,颯颯一陣風,落了一地花瓣。有一片花瓣恰好粘在小禾鼻頭,但它再也不會昂起頭打噴嚏,然後喵嗷嗚一聲搖掉那片花瓣了。
貓兒子離開他們了,他們都不習慣,檀繡幾次看到季和睡著睡著睡迷糊了,抬手想去摸懷裡的貓,卻一下子落空,然後清醒過來,悵然若失的把手放回扶手上。她想,也許他們該再去養一隻貓,狗也可以,但季和不願意,只說:「又要養一個祖宗,平白添了許多麻煩。」
檀繡知道他是太喜歡貓兒子,他就是這樣一個長情的人,養了一隻貓,有了感情,就算貓死了,也不想再養一隻分去這種感情。
不過也許世界上什麼事都是註定的,一個月後,他們從一個巷子路過,拾到了一個棄嬰。那女嬰才出生不久,被扔在了雜物邊上,就被塊髒兮兮的粗布隨便一裹,檀繡發現她的時候,她的氣息都微弱的幾乎沒有了。檀繡抱著她一路去到醫館,好歹把這孩子救了回來。季和聽她說想收養這個孩子,也沒反對,於是從今以後,他們家中多了個小女兒。
女兒的名字是檀繡給起的,叫季小滿,因為撿回她三天後,就到了小滿這一節氣。
檀繡和季和兩人都不會帶孩子,只好請了個奶娘,他們兩半夜裡披著衣服起來去看小滿,回來躺下後,就對視一眼笑了。
「睡吧。」
「嗯。」
片刻後,「你說,小滿什麼時候才會叫爹娘?」
「大概快了?別想了,睡吧。」
「好,睡吧睡吧。」
隔一會兒,又開口,「我覺得小滿跟你長得像,眼睛都很好看。」
「那麼小的孩子,現在可還看不出來,不過要我說,還是嘴巴跟我比較像。」
「對對對,都像都像,都好看。」
「……好了這些事明日再說,睡吧。」
「這就睡。」
再過一會兒,聲音再度響起。「你說——」
「睡。」
「咳咳。」
磕磕絆絆的,兩個人把麵團兒似得小女娃養在身邊,日復一日,時光飛逝。
前街上新擺了個泥人戲攤子,每日裡都圍著一群小娃娃,歡聲笑語隔著兩道牆都能聽得到,季和與檀繡一起,帶小滿去看泥人戲。栩栩如生的泥人把小滿的目光牢牢抓住了,她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泥人滿是渴望,看一眼左邊的檀繡,再看一眼右邊的季和。
季和寵她,轉頭就對老闆說:「這泥人,老闆賣給我吧?」
最後老闆賣了兩個泥人,小滿一手拿一個,笑的像個年畫上的娃娃。季和瞧了一眼旁邊溫柔微笑的檀繡,對小滿悄聲說了兩句。
小滿一聽,慎重點頭,然後舉起左邊那個泥人遞給檀繡,「娘,爹說給泥一個泥泥!」
檀繡瞥了一眼季和,接過了那個泥人。
「我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
「可我瞧著檀繡恍惚還是我當年見到的那個小姑娘。」
這一來一往兩句裡,都帶著笑意。
一高一矮一個小娃娃,牽著手向著杏花巷的家走去。
夕陽西下,倦鳥歸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