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突然到了,那真是意外。再說了,這不立馬就來尋二哥哥,也沒瞞著你不是?”
眼看薑昱冷哼一聲,拂袖而去,七姑娘目送他遠走,回頭衝春英輕快道,“成了。憑白受二哥哥一通冷眼,隻這事兒還需勞煩爹爹,又叫他多一樁煩心事。”
春英瞅著自家姑娘面上丁點兒憂慮也沒有,跟在後頭回房去,總覺老太太不會善罷甘休。“小姐,若然老太太再招您一人說話,軟的硬的統統都使出來,每日裡鬧這麽一出,誰受得了啊?”眼睛往七姑娘膝頭瞄一瞄,真是心疼,“您倒是主意大得很,不慌不忙。可您那膝蓋能經得住折騰?”想一想,春英直直瞅著她,“您說要世子知道了,能有您好果子吃?”
七姑娘回身,重重往繡墩上一坐,小手揉一揉跪得有些酸脹的腿腳,卻被春英撥弄開,衝她無奈翻一個白眼,手法熟練替她揉捏。
“您若這般篤定老太太必定無法逼迫您,依奴婢看,您還是趁早琢磨琢磨,怎麽跟世子有個說得過去的交代。那位爺要發起火來,您該不會還指望郡守大人能說得上話吧。”
被春英澆了盆涼水,七姑娘揉揉鼻尖,不覺有些心虛,嘴上卻不肯服軟。“這事兒很快就能了結,等世子察覺時候,事情都過了。那位是何等身份,總不能老揪著我翻舊帳的。”
一聽這話,便知姑娘自個兒也沒底氣。春英不禁暗自感概:那位還能是什麽身份?不就管教得您不敢吭聲的身份。世子對姑娘,恐怕比尋常人家老子管閨女還要費心。衣食住行,一路照看過來。忙完政事還得過問功課。這是將薑大人、太太、二爺該操心的,全數攬世子身上了。
說出去誰信呐,公子玉樞那樣高高在上,超凡卓然的人物,原本跟天上的月亮似的。可自打姑娘不知怎的被世子相中了,春英腦子裡那輪皎皎的月亮,漸漸便被世子動怒時黑黢黢,閻羅樣子給取代了。原本跟尋常人一般,對世子尊崇仰慕,到頭來,只剩打心眼兒裡畏懼……這麽一想,綠芙那丫頭大咧咧嚷嚷“姑娘將世子給糟蹋了”,仿佛也有那麽一絲絲道理。
七姑娘不知春英心頭所想。此刻偷偷盼著,老太太要能多傳召她幾次,豈不正中她下懷?
隻之後兩日,事情像是有了變化。榮壽堂那頭,半點兒沒有傳她過去的意思,倒是史媽媽,不知忙活什麽,整日裡迎來送往,大老爺還在熱孝裡頭,府上一夜之間,竟多了許多登門的婦人,看打扮,該是出自南陽郡裡有頭有臉的人家,全數都往榮壽堂去。
七姑娘瞅著廊下掛著的素白燈籠,偏著腦袋瞧一瞧,門廊下每隔幾步遠,便高懸著慘白慘白,寫了“祭”字兒的風燈。一整排齊齊整整,風吹穗浪,帶出親人離世的哀痛。可後院這般熙熙攘攘,不知道的,還以為府上宴客聽戲呢。
晚上薑大人竟來了她院子。招手叫她到跟前坐下,語重心長,話裡帶著幾分醉意。“阿瑗安心,再過幾日,五丫頭能起身了,你兄妹幾人便一同回麓山去。再見面,怕是要等到年節。太太心裡一直惦記你幾個,回去時候,多陪她說會兒子話。”薑大人面色越發紅潤,顯是飲多了酒,酒氣上了臉。
仔細打量片刻,七姑娘垂著眸子,點一點頭。“阿瑗的事,令爹爹操心了。”
薑大人輕笑起來,拍拍她發頂。這動作是幼時父女間常有的親昵,只是七姑娘年歲漸長,薑大人便少有如此。倒是被薑二爺學了去,再之後,那人也喜歡如此待她。
看著她爹被人扶著,便是醉酒,也自有一派文士的儒雅。七姑娘眼中隱隱閃著光,刹那像是明白了什麽。薑大人好美酒,卻鮮少喝醉。若非事情太過煩擾,不至如此。且方才交代她那番話,顯是存著叫他幾人盡早離去的打算。七姑娘望著不遠處榮壽堂青磚黛瓦的外牆,指尖撥弄著腕間珠串,眸子裡星星點點,璀璨生輝。
原是如此,她低估了老太太的決心。薑老太太,是想趁著太太有孕,給薑大人身邊塞人了呢。與其說老太太這一手,是衝著太太許氏去的,不若再想得深一些。這是敲山震虎,聲東擊西呢。她若不肯答應,二房,怕是就此要生亂了。
“春英。”
“噯。”
“去隨意挑選個不值錢的物件。明日,隨我去榮壽堂給老太太請安。”
“小姐?!您莫不是要妥協了?這可怎麽成,萬萬使不得……”
“瞎叫嚷什麽呢,早些歇了,明兒便知曉。記得,挑個不值錢的。”七姑娘不顧身後花容慘淡的丫頭,繞過屏風朝內室去,嘴上囈語似的嘀咕,“好東西,還舍不得呢。日後去燕京,花銷不知得多大……”
翌日一大早,春英不情不願,被姑娘唬著臉瞪看一回,隻得磨磨蹭蹭,一路跟到榮壽堂去。本還想著偷跑去給二爺通風報信,可姑娘太精明,沒給她空子鑽。
“姑娘,要不咱去求世子給做主?”春英一臉希冀,瞧在七姑娘眼裡,真是好氣又好笑。不信她這做主子的,滿門心思就惦記那位的威風了。頭也不回,款款前行。
春英耷拉著腦袋,眼睛老往姑娘腰間佩帶的荷包偷瞄。那裡頭裝著一隻金墜子,本是一雙的,後來不知怎的弄丟了一隻,便一直孤零零躺在首飾匣子裡無人問津。七姑娘眼尖,一眼瞅見了直說好,那歡喜樣子,跟揀了多稀罕的寶貝似的。
榮壽堂裡,老太太也才剛起身,尚未用飯。對著銅鏡,執起梳篦抹了桂花油,抿一抿鬢發,頭髮便光可照人了。“你瞧她那樣子,可像是服了軟?”
史媽媽一臉堆笑,趕緊湊近些,將門外那情形,一一道來。
“怎還不是服軟?老太太你這一手,收效可是明擺著的。七姑娘來的時候,態度異常恭敬不說,她身後那婢子,急得眼眶發紅,險些沒哭出來。盯著奴婢,眼裡全是不善,這是替她家姑娘不值呢。再說了,七姑娘哪兒能跟您擰著來,您吃的鹽,不比她吃的飯還多?撐了兩日,怕是聽了消息,扛不住了。”史媽媽一通逢迎,聽得老太太心頭舒坦,人也來了精神。
“既如此,去,叫底下人多添幾個菜。待會兒請安的人都到了,留下一並用飯。再去前邊請了二老爺過來。倒要叫他看看,是我這做祖母的不慈祥,迫了他閨女。還是那丫頭自個兒懂事,願意接下這擔子。”
老太太手上一顆顆撥弄著佛珠,想起昨日二老爺處處替許氏母子說話,叫他納新人,也是句句推搪,心頭就來氣。
“那七姑娘那頭……”
“既是請安,候個一時半會兒,還能翻天了不成?任她那日如何張狂,今兒也得乖乖低頭,俯首帖耳。”手掌使力壓在梳篦在,鏡中老婦人精神矍鑠,哪兒還瞧得出半分病容。
七姑娘被晾在偏廳裡,聽史媽媽陰陽怪氣,透了待會兒眾人一道用飯的消息。笑著微微頷首,心頭了然。老太太這用意,哪裡是用飯。分明是要眾人做個見證,當著她父兄跟前,叫她自打臉面。
撐著下巴,七姑娘專注望著窗外漸漸敞亮的天光。
——晨曦露了頭,霞光煌煌然,金燦燦布滿天際。陰霾,還能遮人的眼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