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服一個女人,尤其是不單貌美,且聰慧有才學的女子,首當威懾。如今她被他算計,跪伏殿前,他喜歡看她柔順而卑微的身影。這讓他有種仿似將顧衍踩在腳下的暢快。
他不是稀罕這女子,眼下又如何?為了活命,他顧衍的女人,依舊得向王權低頭。
顧氏與巍氏,早已結下死仇。若非顧衍橫插一手,太子儲君之位,早該讓賢。往昔與那人數次交鋒,任他如何計誘,那人不過避在幕後,運籌帷幄。
他越是沉得住氣,越是令公子成視他為心頭大患。
公子成溫潤的目光,直直朝對面那人射去。但見他面上古井無波,隻一雙眸子,在通明的大殿中,幽暗得發沉。
公子成嘴角一挑,收回視線,卻又向深深俯首的七姑娘那處,投去刻意突顯,柔情脈脈的一瞥。逼她至牆角,再施恩一般,出手相救。他算計她,亦救她於危難。從今往後,她心頭便不該對他再存有怨忿。
位高權重的男人,大都對女子,少有尊重。公子成亦然。
“啟稟父王,薑氏七女,早在進京那會兒,兒臣便對她略有耳聞。加之女官試上,此人一鳴驚人,確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彼時兒臣雖未與她謀面,卻是對她上了心。隻忙於政事,脫不開身。無奈,一直耽擱著,沒能承稟。今日碰巧,甫一見她,隻覺這女子清麗婉約,瞧著頗合兒臣心意。如此佳人,兒臣懇請父王做主,將此女指了兒臣為姬。”
公子成儀態翩翩,立在食案之後,當眾請旨。
此言一出,殿內嘩然。能列席在此,底下哪個不是人精?公子成這話,是在不加遮掩的,偏袒那女子。處處提她的好,詣在消除聖上對她心術不正,貪慕榮華的疑心。
大殿內紛雜喧嚷,很快又沉寂下去。文王一手扶在禦座上,微微傾身,欲將公子成面上懇切,辨個仔細。
“聽你這話,她倒是個本分人。”
七姑娘沒覺得這是好話。被人當堂議論女子品性,有種被人剝光了審視的不自在。她垂著眸子,眼裡滿是思量。從未想過,就這麽束手待斃。
眼看公子成又說了一番漂亮話,文王似要松口。當此之際,卻出現了令眾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玉階之下,同屬廷尉衙門,兩位監使大人,近乎同時,起身請奏。
顧大人一身玄色蟒服,玉冠高束,形容俊偉。另一頭賀大人卻是面帶病容,握拳壓在唇邊,清咳兩聲,披氅衣的肩頭,微微振動。
公子成請婚,沒等文王下旨,這兩位大人搶在這當口,有何要緊事起奏?場面越發古怪,大殿內針落可聞。
趙國公與江陰侯面有不豫,然而兩位世子皆非服管教之人,此時再要阻止,卻是遲了。幼安臉色煞白,得見公子成依約踐諾時的驚喜,還沒在心口捂熱乎,轉眼已消磨得一絲不剩。
她怕那人效仿公子成。公子玉樞禦前與皇子爭女人,這事兒要傳出去,叫她幼安顏面往哪兒擱?
國公夫人許氏,深深皺著眉頭。做母親的,自是不喜兒子牽扯進這般是非之中。即便她對那女子一身良好的氣度,不得不承認,當真是無可挑剔。可比起世子為她三番四次頂撞家裡,如今更是頭腦不清明,禦前失了分寸。七姑娘身上那點兒可圈可點之處,在國公夫人看來,便成了害人不淺的狐媚之術。真真禍水。
國公夫人察覺幼安不妥,暗歎一口氣,在案下握了她手,安撫拍拍她手背。
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國公夫人自認,世子自律,在燕京必是數一數二。偶爾被外面花花草草迷了眼,那也算不得是個大錯兒。看在幼安身後有八王府情面上,許氏琢磨著,回頭得好好教導她。總不能叫她徹底失了世子的心,日後兩家也不好往來。
許氏更擔憂的是,世子此時請奏,多半是對那女子新鮮勁兒沒過,撒不開手。文王可會借機給世子難看?許氏心疼兒子,因了趙國公在此,倒也不怕文王真就發落了人。
“兩位愛卿這是……”文王口稱愛卿,實則對底下兩人,極不待見。尤其那顧衍,年歲比太子小了近一輪。然而城府……不提也罷。
前朝有丞相處處製肘,小一輩中又出了個顧衍。文王對太子很是失望,在文王看來,太子守成尚且不足,談何剪除世家這毒瘤。太子太像年輕時的他,收服人心,隻依仗權勢財帛。性子寬和,而又優柔寡斷。
於是文王痛下決心,將投注太子身上的心血,轉而加注在性情果決,行事大膽的公子成身上。世家已成豺狼之勢,自當放猛虎歸山,與之一搏。
賀幀跨出兩步,恭敬一禮。抬頭,搶先那人一步。
雖不知那人欲如何替她解圍。然而於他,他不能漠視她落到如此境地。即便,她心許之人,並非是他。而算計她的,乃是前世繼位,登基禦極的君王。
眼梢注視著她從始至終沉默的背影,賀幀略顯乾啞的嗓音,打破一室清靜,牢牢牽引住各方心神。
“回稟王上,下官有一事啟奏。”賀幀清咳,因著開口,氣息有些虛浮。
“今日下官哮證發作,彼時,全賴薑女官照應,方才得以安然無恙。下官感念薑女官恩義,又唯恐回報以財帛,反倒有辱薑女官高潔。於是再三思量,已向家母承稟,欲向薑家提親,迎薑女官為側室夫人。周全照料她一生,免她災厄,保她安穩富足,以作報答。常言道,君子不奪人所好,然則救命之恩,亦不敢或忘。還請王上聖斷,成全下官一片拳拳之心。”
說罷兩手抬起,與眉心齊平,深一揖禮。
如今是何托辭,無關緊要。要緊卻是,攪渾了這灘水,方才能夠攔下文王聖旨賜婚。
賀大人言之鑿鑿,配上他一副顯而易見的病容,更是坐實了這說法。聽在旁人耳中,救命之恩,比起公子成不過是見獵心起,顯是不可相提並論。
不管江陰侯,侯夫人,幼安等人,如何驚疑不定。七姑娘如今跪得腿腳發麻,若非聽見席間眾人交頭接耳,紛紛讚道賀大人高風亮節,德行可表。她還以為自個兒膝頭的麻木,偷偷摸摸鑽進了腦子,讓她生出了癔症。
七姑娘額頭抵在手背,隻覺腦子越發沉甸甸。
賀大人一番好心,她雖能體諒,卻又震驚於他想出這麽個令她為難的法子來。有賀大人如此突兀,插手其中,公子成方才一番作偽的呈詞,一經比照,顯是落了下乘。
眼看的,公子成當堂請旨,大半落空。可待會兒文王若是將計就計,一錘子釘死,“成全”了她嫁進侯府……七姑娘眉心突突直跳,隻覺打進殿以來,一波三折,當真令她應接不暇。
賀大人這一手,駁公子成極是漂亮。站在仁義之上,哪個也挑不出毛病。可之後又該如何收場?
正在七姑娘絞盡腦汁,苦苦思索之際,卻聽文王恍然讚了幾聲好,那語調,七姑娘猜想,文王怕是暗中著惱,卻又發作不得。
當老子跟前,被人“搶”了兒子相中的女人,換了是她,也會覺得面上無光。奈何聖人教化,人言可畏,便是天子,也非是無所不能。
七姑娘覺得,隻今日賀大人這份仗義,足矣抵過他欠她的人情。
變故叢生,她反倒少了緊張懼怕。若然她沒聽錯,方才文王問的是,“兩位愛卿”?!除賀大人外,另一人,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此時此刻,大殿之上,除他之外,想來,再沒有人肯為她,挺身而出。
先前她猜不到賀大人竟如此“出其不意”。可她了解他,他此時既下了決斷,她猜想,總該是與賀大人不同。
以他沉穩的性子,他該是不顯山,不露水,平平淡淡,解她困境。
她耳邊能聽到自個兒撲通撲通,一聲賽一聲,急促的心跳。
她沒看錯他。就好比這人,一直以來,都是說得少,做得多。他這一起身,勝過世間多少男子,油嘴滑舌,甜言蜜語。
情意要落到實處,方才顯得珍貴。她聽見他舉步而來,行進間帶起的環佩聲響,平穩而富有韻律。他的處變不驚,像是遠遠牽了條線,暖流絲絲沁潤她心裡。
他與她之間的距離,在緩緩拉近。
她低垂的眼眸裡,不知何時,蒙了層水霧。
公子成口口聲聲,欲納她入府,不過是撇下她,遠遠立在案後請命。
賀大人待她有維護之心,為表心誠,繞過食案,恭謹呈詞。
隻他,緩步而來。末了,越過她去,停在她側前方,方才站定。
她想,若然她此刻抬頭,便能看見他勁瘦的背影。這個男人在無聲沉默中,傳遞給她蔚然心安。
他料到她心裡驚怕,於是近前。隻一個姿態,留給她的,是遮風擋雨,可堪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