詵哥兒已滿了周歲,說話也越來越順溜。七姑娘一家子還是住在西苑,老國公一行離京,空出來的東苑仍舊****灑掃,留著全當是個念想。
老夫人許氏走的那日,在大門口抱著詵哥兒,眼裡隱隱含著淚光。強硬了一輩子的侯府嫡小姐,連自個兒夫君也不肯相讓半分。到頭來,在孫子這事兒上,終是露了軟弱。
老國公也舍不得,走過去扶了許氏肩頭,沒說話,隻拍拍她肩頭,略作勸慰。
這老夫老妻兩個,賭氣賭了一輩子,竟在離京之際,當著小輩的面,因著老兩口舍不得孫子,終是站到了一塊兒。
側夫人陳氏有些心灰意懶。原本還指望交好世子妃,往後指著世子過上富足錦繡的日子,無病無憂,在京中養老。沒想到,一夕間,這國公府的天,變得叫人措手不及。老國公不止要帶上她,連她兒子顧三爺,也要一並給捎上。
這時候陳氏終於看明白,平日再多的寵愛,也掙不過天大地大,一個“嫡”字。世子因是嫡出,府上旁的爺們兒,便合該給他讓路。連留在京裡謀個閑職,老國公也不答應,像是怕顧三爺遊手好閑,拖了世子後腿。
好在世子妃是個心善念舊的,陳氏一番交好也沒白費。
臨去前一日,七姑娘主動登門拜訪,與陳氏道了別。更言道,若是往後三爺的子嗣到了進學堂的年紀,千萬別見外,可使人護送上京,大人必會為自家子侄,妥善安頓。
帝京官學,哪兒是滬豐小小一縣城,比得了的。七姑娘金口一開,陳氏聽了,黯然的臉上,瞬時露了絲驚喜與安慰。
需知老國公這一去,若無意外,幾房人都需在滬豐扎根繁衍。官場又是人走茶涼。如此,若有一日老國公去了,莫非還能指望著正室許氏,為幾房庶支後輩打算?
如今得了七姑娘這話,就仿佛黯然的前路,忽而有了絲霞光。陳氏哪裡會不對她連連道謝,感激涕零?且看那位的意思,也是默認的,陳氏心裡自是更加踏實。
同時也不禁暗自感概:如七姑娘這般,有名有份,在夫主面前也說得上話,才是真的有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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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各地秀女陸續進京。
春光明媚的日子,最是適宜踏青。
這日那人休沐,一早說好的,帶她與詵哥兒到京郊報國寺登山、吃齋菜。
紅頂藍帳的馬車裡,車簾半卷,暖暖的日頭照進車廂,他斜靠在躺椅上,姿容慵懶,看她陪詵哥兒玩耍。
近段時日,詵哥兒迷上了扔鞠丸。小娃娃力氣不大,球拋出去落在對面人身周,七姑娘撿了再給拋回來。詵哥兒便呵呵笑起來,抓著頂上的流蘇,搖得鞠丸中央鏤空處點綴的小銅鈴,叮叮當當,歡快得很。
這遊戲對小兒十分有趣,來來回回多扔幾次,他娘卻不幹了。
“去尋你爹玩兒。”皮球踢到顧大人那處。
那人睨她一眼,坐起身來。在詵哥兒興奮的一聲聲叫喚中,將她攆到躺椅歇息,自個兒卻撩起袍角,盤腿坐下。十足有耐心的,替了七姑娘的活兒。
分明是嚴肅至極的人,陪孩子玩樂,也是一副專注的樣子。像是習慣了她借口詵哥兒,將他使喚來使喚去,抱孩子、陪孩子的事兒,平日顧大人沒少乾。眼下與詵哥兒嬉鬧起來,父子兩個皆是熟門熟路,默契得很。
七姑娘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偶爾湊巧鞠丸滾到她腳下,她便試著拿腳尖踢得遠些,叫詵哥兒抓球的小手落了空。
小娃娃委委屈屈抬頭叫一聲“娘!”,紅豔豔的小嘴兒嘟得老高。再望一眼他爹,無聲告狀。
“阿瑗,休要欺他。”
顧大人嘴上幫兒子抱不平,下回七姑娘再使壞,那人仍舊俯身替詵哥兒拾回來,遞進兒子手裡。
如此,母子兩個各自衝他樂呵。
等詵哥兒玩兒累了,裹進小褥子裡呼呼睡去,他挨她坐下,任她將腦袋依在他肩頭。
“小娃娃偷懶,坐下便不愛動。”
詵哥兒早已學會爬行,有人攙扶,也能走得像模像樣。可這小娃娃也不知隨了他爹還是他娘,生來喜靜,玩兒鬧的方式比別家小孩子都顯得安靜。
坐著扔球還好,要叫小娃娃多爬兩步去撿球,他便老大不樂意了。睜著眼瞅你,乾巴巴等你送回他手裡。之前有許氏跟一屋子丫鬟婆子寵著,七姑娘還沒察覺這是多大回事兒。這會兒老夫人一走,七姑娘不許人慣他,他倒好,脾氣跟他爹一樣耐得住。你不給,他寧肯鼓著腮幫子,不哭不鬧,沒人理他,便自個兒擰手指頭也成。
“像你。”他話裡帶了絲柔軟,倒不覺得詵哥兒不像別人家孩子滿院子瘋跑淘氣,是個錯處。
喜靜更好,靜得下心,才能用心做學問。隻她倒提醒了他,再過兩年,需得為詵哥兒尋一武師,打熬身子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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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國寺建在半山腰,依山傍水,風景極美。山寺後院漫山遍野,隨處可見粉嫩的小白花。
敬了香,看時候尚早,他便領她四下走走。今兒起得早,小兒瞌睡多,七姑娘便留下冬藤與乳娘,在廟裡供香客歇息的小院兒裡照看詵哥兒。
許是今日日頭好,往來報國寺的女眷絡繹不絕。半路上便遇見好幾撥,看衣著打扮,年歲極輕。七姑娘猜想,怕是裡邊兒有不少都是剛進京,借著大選前的空閑,到京郊遊玩的秀女。
能認出他的女眷,自是家世不菲。見了兩人,緊張得屈膝福禮,問安都有些微微打哆嗦。
既驚且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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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瞧瞧,顧大人袖袍底下,可是握著國公夫人的手?”
以為他兩人離去聽不見,身後一嬌嬌偷偷拐一拐同伴的胳膊肘,無比豔羨的呢喃。
“那便是聲名遐邇的薑氏?瞅著也沒見怎地絕色,還不如煙姐姐你呢。倒是那位顧大人……”
之後的話淹沒在風中,連帶那一絲絲酸意,也隨風散去。
她感到那人捏了捏她手心,似乎是叫她別放在心上,莫跟不相乾之人一般見識。於是也搖一搖他,回個融融的淺笑。
“本也不是絕色,不怕人說。”
若論姿色,她這份顏色,在泰隆還算得數一數二,到了京畿,比她標致的,大有人在。之前有幼安,往後還會有周安,李安。
七姑娘心寬,深知一個道理:無謂攀比,最要不得。
他深深看她一眼,似有些意外,她對女子人人都在意的容貌被人評說,竟也豁達至此。之後別開臉,繼續前行。原本牽她的手,漸漸的,穿過她,十指交纏。
“可惜,時節不對。”
他駐足,停下瞥了眼道旁迎風招搖的小花。忽而一歎。
她順眼望過去,沒容她盯多久,又被他牽著緩緩前行。腦子裡還稀裡糊塗,怎麽這人莫名其妙,來了這麽前言不搭後語的一句。
直至午間用齋飯時,廟裡的小沙彌捧上漱口的熱水。她含一口,在嘴裡品了品,鼻尖似嗅到一縷淡淡的桂花香氣。
那沙彌雙手合十,伶俐解說道,“這是去歲攢的花瓣,曬幹了,用時煮水。平日有貴客進山,便能派上些用場。”
進廟裡上香的多是女眷,女子愛潔愛香。桂花馥鬱芬芳,且能入藥,平咳止喘、驅寒,利女子月事。這廟裡的和尚倒也想得周全。
她正向小沙彌還禮道謝,眼角卻瞟見那人一手捧瓷盅,一邊睇她一眼。
她一愣,垂首望著瓷盅裡的半碗熱水,只見這用桂花花瓣煮出來的漱口水,色澤清亮,倒映著窗外投進來的光影,水面輕輕晃蕩著。
刹那間,她腦中靈光一閃:小和尚提了句桂花,而他忽然瞄她?
桂花……
心裡念叨好幾遍,莫名聯想起之前他停在道旁那句莫測高深的話來。
——“時節不對。”
怎麽就時節不對了呢?還是衝著一簇野花唏噓。
幸而七姑娘腦子好使,半晌過後,將信將疑,眨眼瞄他。眼裡帶著絲羞怯怯的期許。
“園子裡那會兒,妾身聽著,那花似入不了大人您的眼。您倒是說說,哪樣光景,方能合大人您的眼緣?”
他正用巾子抹嘴,聞言,安然抬眼,直直與她對視良久。知她後知後覺,領會他心意,他不慌不忙,面上全然不顯。一派從容,端起擺在她面前的青花瓷小碗,動手給她盛了碗熱湯。
“先用碗湯,暖胃。”
見他不接她的話,她也不惱。反倒是嘴角的弧線,高高牽起來,彎得月牙似的,越發顯眼。
順著他吩咐,她執起湯匙,嘗了兩口廟裡的青菜豆腐湯。
不錯,清香爽口,正好剮一剮長久以來大魚大肉,肚子裡堆積的油水。
“大人。”她嘴裡還含著調羹,笑眯眯看他。
“妾身學藝不精,記不得了。‘何須淺碧輕紅色’下一句是甚?”
這人,真像他的做派。
偏袒護短到令她如此開懷,傳情達意又如此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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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長相被嬌嬌們評頭論足,顧大人覺得,女子對容貌,即便嘴上不說,多多少少還是在意的。於是十分體貼,小心翼翼的誇獎她。親們看出來沒?
世子大人還是挺務實的,沒一味強嘴,非要把他家小七說得傾國傾城。
換了種方式,依舊誇得小七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