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剛進門兒,一隻腳還在門外,便見綠芙喜滋滋迎上來,洋洋得意。
春英與伺候冉姑娘的婢子香蘿在屋裡布菜,聽綠芙又詞不達意,笑她夥房裡的貓,記吃不記打。一張嘴兩面不討好,開罪了姑娘,仔細姑娘送她去山腳下清靜。
屋裡春英使個眼色,用不著七姑娘出面,綠芙那丫頭已經偃旗息鼓,老實燒水去了。
往後一個屋簷下住著,再各吃各的,未免顯得冷清。七姑娘邀冉姑娘一道,兩人廳裡用了飯,又吃了盞茶,這才各自回屋歇息。
“今兒個姑姑都教你們什麽?”
春英替姑娘揉著臂膀,力道適中,沿著脖子向肩頭捶一錘。做慣的差事,閉著眼睛也不會出錯兒。
“都是尋常規矩,教導極嚴厲。奉荊條的婆子,比崔媽媽厲害多了。今兒罰了兩個婢子,愣是在日頭底下跪了一個時辰。最後人昏厥過去,也不許抬進屋,就那麽直瞪瞪曝曬著。時辰到了,姑姑輕描淡寫,命人打了井水,當頭潑醒。”
春英心有余悸,覺著這懲治太重了些。“您是不知曉,她兩人是被人攙扶著,一撅一拐,哭著離去的。罰跪時候不許埋頭,鼻子以上曬得通紅,面色跟您吃的辣子雞相差不離。曬成那樣,碰都碰不得。碰了,便火辣辣的疼。之後還得脫一層皮,指不定有多難看。”
七姑娘縮一縮脖子,對宮裡出來的人,實在談不上喜歡。
“那會兒正是晌午。奴婢打了飯,在門口左等右等沒見著您人。先頭回來那幾位京裡來的姑娘,神情怪異得很。衝著奴婢跟綠芙,鼻孔仰天上去,一臉輕嘲的笑。”話說到此處,春英含了怨氣,跑檻窗口,指一指兩側乙字、丁字號屋。示意自家姑娘,那兩頭不是良善人。
“可算等到殷姑娘回來,才知曉您和冉姑娘,第一天入學呢,竟結伴兒罰靜室去了。若非殷姑娘好言相勸,奴婢們隻得往花園收買那婆子去。”
被自家歷來穩重的丫鬟憂憂瞅著,七姑娘知曉她兩人是為自個兒擔憂,一番好心。暗自盤算著好些事情,也該叫她二人知曉。畢竟是跟前人,瞞又瞞得了多久。遂招了兩人跟前說話。
溫溫婉婉,和顏悅色一番道理講下來,春英眼中憂慮更甚。
“小姐,您是姑娘家,怎能拋頭露面,替世子當差?這要傳出去,您的清白可如何是好?要不,您問二爺拿個主意,能請二爺替了您不成?”
七姑娘隻含糊說了大概,春英著急,急切想法子,欲要將自家姑娘從這麻煩事兒裡頭摘出來才好。
綠芙黑油油的眼珠子打著轉兒,想一想,伸手拽一拽春英衣角,隻為勸她別叫姑娘為難。“姐姐莫急。若論小姐清白,如今擔憂也遲了。咱都聽小姐的,小姐說的總歸錯不了。”
七姑娘一口茶嗆在喉嚨,撫著胸口直咳嗽。後半句不說,前面真是驚世駭俗了。
春英驚跳起來,捂住她嘴巴,跺腳擰她耳朵。“不要命啦,說的什麽混帳話!小姐的清白,也是你能夠隨口編排的?!”這次是真氣狠了,伸手在她腰間擰了皮肉,掐得小丫頭喲喲叫喚。
聲氣兒一大,驚動了對屋冉姑娘。怕另一廂鬧出個什麽事兒來,趕忙遣香蘿過來瞅瞅。白白胖胖的丫頭從門簾裡伸出個頭來,聽說是綠芙又鬧了笑話,這才一臉恍然,笑咪咪退回去報信兒。
春英籲籲喘著粗氣,因著自個兒大意,險些引了冉姑娘過來,羞愧與姑娘告罪。
七姑娘擺一擺手,板著臉,將往她身後使勁兒躲藏的綠芙拎跟前站著,難得嚴正起來。“你倒是說清楚,‘遲了’是個什麽意思?”
這事兒可不能囫圇著就過了。綠芙是她貼身婢子,最親近之人都如此說,倘若傳進旁人耳中,真是百口莫辯。
綠芙垂著腦袋,十指扣一塊兒,扭扭捏捏,掰著指頭不敢答話。身旁站著春英,凶巴巴拿眼瞪她。最怕的,還是跟前七姑娘也跟著落了臉子。綠芙咬牙支吾,片刻不到小丫頭被嚇得聲氣兒都變了,低低嗚咽起來。
這還委屈上了?
七姑娘瞥她一眼,索性晾著,待會兒再清算。回頭與春英交代。“這事兒二爺心頭有數。你等切記,此事府上除二爺一人外,再無人知曉。爹爹太太那兒,也莫走漏了風聲。憑白令二老擔憂。事關重大,真出了差錯,世子絕無可能饒過薑家。至於你家姑娘,”輕哼一聲,睨一眼綠芙,“名節沒了,不是絞了頭髮做姑子,便是打死不論的。”
話說到這地步,其中厲害也就道盡了。
春英壓著驚怕,當即俯身磕了頭。“小姐您放心,天王老子來問,奴婢死也不開口的。您和太太待奴婢一家恩重如山,奴婢這條命都是小姐的,斷不會與小姐招禍,更不會與府上惹事兒。”
“你先起來。只需記得今日應我的話就是。”
面兒人似的七姑娘發了脾氣,比府上任何主子都嚇人。
知曉姑娘這般疾言厲色是衝著她去的,綠芙跪在地上,這會兒嘴皮子又不聽使喚了。不能像春英一般利索回話,可心頭對姑娘,對郡守府都是一般的情誼。自個兒不要命,也看不得姑娘有一絲半點兒的難受。
啪啦啪啦掉金豆子,濕了襦裙,急得止不住打嗝。
見她喘不上氣,是真曉得了厲害,七姑娘趁熱打鐵,狠狠敲打一回。“再口無遮攔,是想到墳頭上祭拜故人不成?”
這話厲害了,直直戳了小丫頭心窩子。淚珠連成了線,伏在她腳下抱著不撒手。
歎息著輕扶她起來,叫春英帶她下去梳洗。這丫頭,歡喜能留下來,得意忘形。今時不同往日,有些事,一次也錯不得。
七姑娘翻書讀著較為陌生的大周官職典錄,淨房裡春英一頭訓話,一頭責問。兩人嘀咕聲低低透出來,七姑娘挪一挪身子,勉強能聽得明白。
綠芙那丫頭嘶啞著聲氣,怯怯道,“世子送了小姐好些東西,成套的茶盞、經書、阿狸、還有雛鴨。書上不是說,不可私相授受?”
七姑娘好氣,就這緣由?茶盞是那人給的補償,要沒他謀劃那出行刺,她一應物件好好兒擱著,用得著添茶都尋不出個像樣的茶碗?至於經書,那是課業。阿狸她不歡喜,早退了回去。雛鴨……雖則是她開口討要來,不是放生了麽?
正替自個兒正名呢,便聽那丫頭接著道,“世子上回動怒,握了姑娘手腕。姑娘生病那回,不是還住進了世子寢居?男女七歲不同席,肌膚相親更要不得。這也不作數了麽?”
七姑娘面色變化比染坊裡的染缸還多,舉起攤開來的書本輕輕捂自個兒臉上,這回真是無言以對,再尋不出辯駁的借口。忽而眼角瞥見一個模糊的影子,掀開書本低頭一瞧——
那人邀她內院相會的字條,正飄飄揚揚,跌落地上。
七姑娘喟然拾起,這回真真罪證確鑿,再添一條“魚傳尺素、暗通曲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