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片刻,宣和帝的頭上就多了數根雪亮的金針。
這是杜提點的獨門秘技,能激發出將死之人的所有精力,可以多拖延半日,和親人話別,安排後事。
半日之內,要不時以金針刺激身體各處穴位,十分消耗體力精力,半點錯不得。杜提點年邁人老,目力精力都不及從前。這門獨門秘技,如今也只有程錦容會了。
一炷香之後,昏迷了一夜的宣和帝睜開眼。
六皇子激動地紅了眼,跪在床榻邊,哽咽著喊了一聲父皇。
裴皇后淚眼婆娑,無聲低泣。
宣和帝第一個看的,不是六皇子,也不是裴皇后,而是附身為他施針的程錦容。時隔半年未見,程錦容美麗依舊,又多了一絲初為人母的柔和。
宣和帝動了動嘴,卻未發出聲音。
程錦容看向宣和帝,四目相對間,她清晰地看到了宣和帝眼底的疑問。
程錦容,你能治好朕嗎?
程錦容輕聲說道:“微臣替皇上施針,再等上片刻,皇上就能張口說話了。”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皇上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或是放心不下的事,可以告訴娘娘和太子殿下。”
宣和帝聽懂了。
眼裡的亮光漸漸熄滅。
他就快閉眼歸天了。
程錦容沒有再出聲,繼續施針。
屋子裡這麽多人,卻無人發出聲音,只能聽到宣和帝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過了片刻,宣和帝忽地猛烈地咳嗽,然後吐出了一口血。
說來也奇怪,吐出這口血之後,宣和帝整個人都輕松了許多,也能張口說話了:“小六,傳朕旨意,宣衛國公靖國公平西侯鎮遠侯晉寧侯進宮,另將吏部禮部刑部戶部工部尚書都宣進宮。還有顧太傅和錢太傅。”
這是要交代後事了。
人在彌留這一刻,神智前所未有的清醒。在宣和帝心中,江山社稷永遠放在第一位。眼下最重要的,是皇位的順利傳承。
六皇子紅著眼應是,退了出去。
……
宣和帝說完這幾句話,又喘息了幾聲。休息片刻,才有力氣再次睜眼,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用衣袖擦了眼淚,走到龍榻邊。
程錦容要為宣和帝施針,不能擅離左右。母女兩人,一個俯身低頭,一個淚眼盈盈。明明彼此未曾對視,也未說話,那份無言的默契和親密卻彰顯無遺。
宣和帝也不覺得刺目礙眼了,甚至有些後悔。他若是早些宣召程錦容進宮,或許,他能多活一些時日……
罷了,現在想這些都沒用了。
宣和帝先張口吩咐:“太醫們都先退下。”
一聲令下,所有太醫如釋重負,齊齊退了出去。
這等時候,誰也不想留在寢宮裡。天子駕崩歸天,問責太醫也是慣例了,倒霉的被砍頭的太醫也不是沒有。他們都在心驚膽寒,不知頭上那把刀會不會落下……現在由程錦容來頂缸最好不過。
程錦容避不開,也沒打算躲,心穩手更穩,面上沒有半分畏懼。
宣和帝看著程錦容,忽地說了一句:“朕的女兒都不及你。”
死去的壽寧公主驕橫愚蠢。
康寧公主謹慎小心是足夠了,卻又失了堅韌自信。
他的兩個女兒,和程望的女兒相比,真是遠遠不及。
程錦容手下動作未停,頭也不抬地應道:“皇上這麽比較,對我爹太不公平了。皇上有這麽多兒子和女兒,我爹卻只有我一個女兒。”
我娘還被你搶走了。
我爹孤零零的一個人在邊關做軍醫,
根本不知病逝多年的妻子好端端地活在宮中。就這樣,你還嫌自己的女兒不如我。這也太貪心了!
宣和帝啞然無語,半晌才道:“程錦容,你還是這麽大的膽子。你就不怕朕在歸天前將你賜死嗎?”
程錦容隨口應道:“怕,微臣怕的很。”
一點都不走心。
宣和帝:“……”
裴皇后滿腔的悲愴,被這一幕衝淡了不少。她站在龍榻邊,輕聲道:“皇上有什麽話和臣妾說嗎?”
宣和帝的目光落在裴皇后的臉上。
這半年來,裴皇后的身體倒是調養得不錯,除了清瘦蒼白一些,已經沒什麽大礙了。可見老天不公,根本沒給他和她生同寢死同穴的機會。
“朕死後,要葬於皇陵。”宣和帝的目光緊緊盯著裴皇后, 片刻未曾移開:“朕在地下等著皇后。幾年十幾年或幾十年後,皇后要和朕一同葬在皇陵裡。永享子孫香火供奉。”
這是獨屬於天子的示愛。
你生前是朕的皇后,死後也只能在朕身邊安眠。
裴皇后雙手微顫,面上毫不遲疑:“好。皇上先行一步,耐心等一等,臣妾很快就會去地下和皇上重聚。”
宣和帝目中閃過滿意之色,又看了程錦容一看。
程錦容在心裡哼了一聲。
看什麽看?
有什麽好看的?
都是快死的人了,一閉眼神魂全消。還想著在死後繼續霸佔我娘,這份霸道,世上找不出第二份了。
宣和帝目光柔和了一些,張口說道:“朕走了之後,你就是太后了。你要穩住后宮。過了今日,小六就十五了,朕會下遺旨,讓小六在三個月的熱孝期內先成親,孝期滿了再圓房。”
“戶部梁尚書忠心赤誠,家風正派。梁尚書的嫡長孫女今年十四,和小六同齡,生得秀麗出眾,教養也極好。朕早就挑中了她做小六的媳婦。”
說著,又歎了口氣:“早知今日,朕應該早些為小六定親成親。朕也能親眼看著小六的媳婦過了門再合眼。”
裴皇后紅了眼眶,一一應了下來。
宣和帝現在半點不覺疲累,倒是越說越有精神。交代完這些,又下口諭,令守在寢宮外所有的嬪妃皇子皇子妃公主駙馬都進來。
很快,寢室裡跪了一大片。
程錦容悄然退到一旁,視線落在宣和帝的臉上。
宣和帝輕輕咳嗽一聲,臉上湧過異樣的紅潮,張口先叫了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