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璇同韓玠入院,高誠掃了一眼後並未說話,只默默的抱拳同韓玠行禮,臉上似乎稍有尷尬。那頭溫百草才擺好了花盆,被那婆婆提醒著往這頭一瞧,原本沒有表情的臉上便浮起了笑意,「六姑娘來啦,快請進來。」
這會兒晌午才過,日頭還暖和得很,院子裡的竹編圓桌旁放著四把竹椅,她請坐下,一面吩咐婆婆去斟茶,一面打量著韓玠問道:「這位是?」
「這位是信王殿下。」謝璇瞧著一直被忽視的高誠,眨了眨眼睛。
溫百草顯然一愣,隨即忙跪地行禮,「叩見信王殿下。」
「平身。」韓玠適時的接過話茬,「怎麼高大人也在這裡?」
高誠看了看溫百草,見她終於肯看他一眼,這才走上前來,聲音裡帶了點溫度,「殿下今日好興致。謝六姑娘,許久不見。」另一頭的婆婆已經倒了四杯茶過來,溫百草先奉給韓玠和謝璇,一杯留給自己,稍稍猶豫之後,便將餘下一杯放到高誠面前的桌上,聲音低得幾乎隨風而逝,「坐吧。」
這麼多天頭一回聽見她肯開口說話,高誠那張凶神惡煞的臉上竟自閃過喜悅,便即坐下來,喝了口茶。
韓玠和謝璇面面相覷,瞧向高誠的時候,那位黑臉閻王便只管低頭喝茶。
少頃,溫百草又同婆婆到廚房盛了幾樣臘月裡備下的糟鵝掌、醃鴨脖及新製作的桂花蜜汁糖糕、正在灶上熱騰騰溫著的銀絲卷兒,配著簡單的幾樣清涼小菜,為每人擺好筷箸,有些不好意思,「菜色有些簡薄,還請信王殿下見諒。」
「是我們來得唐突,溫姐姐快坐吧。」謝璇拉著她的衣襟坐下,吩咐芳洲將幾樣年節裡備好的禮物同婆婆拿到屋裡去,又道:「原本想臘月底的時候過來看姐姐,只是府裡有事耽擱了,拖到這時候才來,姐姐可別見怪。一切都齊備的吧?」
「六姑娘客氣了。」溫百草婉然一笑,「姑娘臘月裡送了那麼多東西,掌櫃也封了個好大的紅包,自然一切都順暢。前兩天閒著的時候又想了幾種花樣,待會給姑娘瞧瞧。」
她自然聽說了信王殿下要求娶謝璇為正妃的事情,畢竟從前沒接觸過京城裡的達官貴人,說話時就有些拘謹,雙手交疊搭在膝蓋,坐姿也十分端正。她的隔壁就是身高腿長的高誠,目光不時落在溫百草身上,卻是抿著唇不發一語。
謝璇以前只聽說高誠凶神惡煞,僅有的那次接觸裡,高誠也是凶巴巴的,像是稍有不豫就能出手殺人似的。而今他這幅模樣,委實出人意料,謝璇的笑意沒憋住,噗嗤笑了一聲。
高誠何等敏銳,立時凶巴巴的看了過來。
謝璇連忙止笑,旁邊韓玠便開口了,「高大人,你還沒告訴本王,為何會在這裡。」目光挑過去,分明也含著打趣。
「路過。」高誠僵著張臉。
「哦。」謝璇和韓玠異口同聲。路過你還站在人家院門口一動不動,路過你還喝人家茶水吃人家小菜,路過你還賴著不走。這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也是夠厲害的!
旁邊溫百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寒舍簡薄,委屈殿下了。婆婆,去東市的……」話音未完便被謝璇止住了。
「叫婆婆歇歇吧,信王殿下只是隨我過來散心,我們坐會兒就走。」謝璇頓了頓,補充道:「若是婆婆閒著,倒是可以幫我做碗鴨血粉絲湯。她的手藝我可是惦記了好久!」
溫百草便順水推舟,「那便去做幾碗。」
倆人說話時自由自在,奈何旁邊有高誠和韓玠兩個人曾凶名遠揚的人壓著,總覺得不自在,謝璇便拉著溫百草入內,「姐姐不是有花樣給我看麼,先瞧瞧吧。」
廂房裡頭還是從前的佈置,幾十種上好的布料搭在布架上,旁邊貼牆的高架上,擺著種種綬帶披帛袖籠雲肩等物,溫百草取出那本專門拿來描繪花樣的小冊子,道:「元宵時候的衣裳已經做齊備了,只是二三月的衣裳還未做完,後頭有花朝節和上巳節,自然取其春意融融而裁衣。姑娘瞧著這幾樣如何?」
——她的衣裳多以四時節令而做,花樣描摹得也細緻,瞧著賞心悅目。
謝璇便道:「到了春日裡,姑娘們最愛的自是裙衫,那時的宴飲也多是為了踏青春遊,倒不必再添上多的寓意。不如咱們就做這二十四套吧?瑞草水波、梔子山茶,瞧著就讓人喜歡。」
「嗯,這回要用些珠繡,坊中能做好的繡娘不多,二十四套也儘夠了。」溫百草又指其樣式,大致說了要用的布料繡藝,兩人將今春的衣裳都定了,出門的時候謝璇便徐徐道:「我聽著去年掌櫃又尋了幾位出色的繡娘吧?目下咱們每年做的衣裳有限,出價也高,固然是物值其價,到底也只是富貴人家的姑娘才能穿,有點可惜。」
溫百草也是感歎,「是了,姑娘不怎麼出入市井,我卻是常有來往。說起咱們霞衣閣,外頭的人有聽過名頭的,只說咱們的衣裳固然出色,但用料繡工皆是上品,小戶人家的姑娘買不起。六姑娘的意思,是要再做些常人能買得起的衣裳?」
謝璇點頭,「姑娘家都愛漂亮衣裳,咱們的名頭其實已經有了,外頭說起來無不誇讚。且姐姐的妙思巧心,單單用在一兩套衣裳上面,實在是可惜了。」
「姑娘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一樣——」溫百草歎了口氣,稍稍猶豫之後卻還是開口了,「先前我在家鄉時也曾試著開過衣鋪,因為衣裳做得好,搶了人家的生意,便常有人來故意找茬,最終不得安寧只好關了。京城裡目下有四家成衣布莊生意最好,咱們每年有限的幾套賣給貴家千金自是無人敢來惹事,若是將來跟他們搶生意,恐怕就不得安寧了。」
「這個我也想過,確實麻煩。」謝璇也有點頭疼。
京城裡權貴雲集,那些成名的成衣布莊後頭各有高人。從前謝璇只是恆國公府的六姑娘,且除了謝縝之外,老太爺和老夫人必定不會喜歡讓她做這些,無人作為倚仗,便不能貿然出頭。如今麼,她倒是有了個准信王妃的頭銜,拿出去唬人自是管用,只是韓玠那裡……
她猶豫著的時候,那頭高誠卻忽然開口了——「怕人搗亂?我去鎮著。」
剛剛踏出廂房門的兩人各自一怔,就見韓玠還在桌邊嘗那糟鴨掌,高誠卻立在廊下,此時的態度倒像是……挺認真。他是如今的青衣衛指揮使,皇帝跟前的得力幫手,京城裡有名的黑臉惡人,就連皇親都要忌憚他三分,等閒確實沒人敢惹他。
溫百草瞧了高誠兩眼,卻淡聲道:「你若去了,會嚇走客人。」
……
謝璇覺得,高誠以前必定是狠狠得罪過溫百草。
出了紅螺巷後,謝璇才算是不用憋笑,抱著車廂裡的軟枕,兩眼彎成了月牙,「我可是真沒想到,一向雷厲風行就連首輔大人都不敢直攖其鋒的高大人竟也有這樣的時候,哈哈笑死我了。這京城裡,大概只有溫姐姐敢奚落他了。」
「我猜高誠以前肯定得罪過溫百草,而且得罪極深。」韓玠也笑了笑。
「肯定是得罪過!不然偷偷的在對面房梁值夜做什麼,而且溫姐姐不理他,他就那麼悄悄的站著,哎喲,這個高大人真是……挺有趣的。」
旁邊韓玠的目光包裹著她,等她笑夠了,才道:「今兒在大公主那裡如何?」
「大公主待我挺和氣,而且有南平長公主和五公主在,宴會上倒是沒什麼事情。不過我見到了越王妃,還見到了我表姐,那位生了小皇孫的平王側妃。」謝璇想起陶嫵臨走時那個笑容,就滿心的疑惑,「她以前跟我關係平平,這回倒是挺熱情的。」
「陶側妃?」韓玠自然是知道他的。
元靖帝膝下子嗣不多,越王雖年過三十,膝下卻只一位郡主,還是三年前出生的。太子身側女人圍繞,這麼多年卻也一無所出,如今陶嫵誕下了頭一個小皇孫,自然是滿朝上下人盡皆知。
他又問道:「她如何待你熱情?」
「旁的倒也不算奇怪,就是我去駙馬的雅藏齋中的時候,她說平王府上也藏了許多好東西,叫我得空時過去觀玩。不是說平王府平日裡都閉門謝客的麼,就連舅母都不能過去探望,她卻特意邀我前去,實在和從前大不相同。」
「還有別的嗎?」
「別的,就是我瞧著她和平王妃似乎不是很熱絡。平王府上那麼多側妃,這回就只有她一個人能出來赴宴,還是臨走的時候特意來找我說話,叫平王妃在院裡等了會兒——放在從前,她絕不會做出這樣有失分寸的事情。」
韓玠頷首,剝好了核桃遞給她,道:「她生了皇孫,地位自然與眾不同。璇璇,她可曾提及小皇孫?」
「這倒沒有特意提。」
「據我所知,平王妃有意將小皇孫養在自己膝下,陶側妃自是不肯,兩人相執不下,陶側妃才想拉你下水——也就是讓我幫著保住她的孩子。」
謝璇訝然,「可孩子本來就是表姐生的,就算平王妃是皇后母家的人,也不能強奪。」
「平王已逝,這孩子就是他唯一的後人。你表姐終究只是側妃,孩子在她身邊只算庶出,平王妃想把孩子記為嫡出,在宗人府那邊來說,也無可厚非。」
這樣說來,平王妃倒是能名正言順的搶孩子了。
謝璇歎了口氣,「平王已逝,這孩子是表姐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她必定不肯給人。她是端親王的外孫女,想必端親王是要向著她的,那麼平王妃呢,傅皇后已經在冷宮囚禁了一年,上下事務都是兩位貴妃打點,也不能給平王妃撐腰啊。」
「傅家是名門,當年太子還在時,她父親就是太子太傅。家中上溯三代皆是清貴高官,其兄弟叔伯雖不及端親王尊貴,在朝中也都算要臣,皇上多有倚靠他們的地方。何況她佔著正妃的身份,以平王之命行事,總比陶側妃方便。」
對於傅家的家世,謝璇也有所耳聞,卻不如韓玠所知道的那樣全。
她忽然想起什麼,「所以當日太子自盡,被誣附逆的許多朝臣被雷霆處置,唯獨太子太傅留了一條性命,也是為此了?」
「就連皇后禁足,皇上雖說是不願後宮易主波及朝綱,恐怕私心裡也是礙於傅家的情面,並未下旨廢後。」
如此一說,這平王妃身後雖沒有端親王那樣的尊榮後盾,卻也不可小覷。
謝璇噓了口氣,「若是表姐將我拉進去,往後我不止得謹慎瞧著越王一派,還得時時看著傅家了。」——而且韓玠並不是受寵的皇子,平白跟朝臣們起齟齬,也非明智之舉。
韓玠點了點頭,「這倒在其次。若是當真能夠幫你表姐保住孩子,也算酬謝你舅舅這麼多年的照拂,只是——」
「只是什麼?」
「這孩子恐怕活不久。」
「活……」謝璇猛然頓住聲音,想了想,習慣性的便往越王頭上猜測,「太子身邊有不少側妃滕妾,這麼多年卻一無所出,難道是越王的手筆?」
「未必,越王就算神通廣大,想在東宮做手腳令太子絕後還不叫任何人察覺,卻也不是易事。況越王年過三十,膝下才止一女,難道這也是當年太子的手筆?」
他這樣一說,謝璇也想不明白了。
韓玠對此並不確信,因此也沒多說,只道:「那孩子我曾見過,比起當年平王和平王側妃之強健,要虛弱許多,太醫診了許多次,都說是胎中之病。雖未明說,然而看那弱雞模樣,這皇孫活不過七八歲。這件事交給我就是,陶側妃要是再提,你只管敷衍,不要插手。」
謝璇明白這道理,也體貼韓玠的處境,卻還是忍不住稍稍一歎,「舅舅對我傾力相助,如今表姐處境不好,我卻只能袖手旁觀,往後大概會有更多這樣的事吧。」
韓玠伸手落在她的肩上,低聲道:「覺得愧疚?」
「也不是愧疚,就是……」她塞了一枚蜜餞入口,「地位高了,自然尊貴,卻也有了更多的權衡利弊和身不由己。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韓玠在她肩上輕輕一拍,「想得倒是通透,不過這回的事情卻不該這麼想。」
「那怎麼想?」
「其一,你舅舅和陶側妃不可混為一談。再者,你心疼陶側妃的處境,陶側妃謀劃著拉你入水的時候,可心疼過你麼?你是個姑娘看不透局勢,我卻對此一清二楚,她這樣哄你入局,就不怕我遷怒於你?」
謝璇一怔,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管瞧著韓玠。
韓玠握住她的手掌,也沒再多言,任她自己慢慢琢磨。
對於謝璇被邀請去大公主府上赴宴的事情,謝老夫人很高興,自認為孫女兒被南平長公主和大公主賞識,她的臉上也有光,回去後好生誇讚了謝璇一番。
到了慶國公府設宴的時候,便早早的跟謝璇說了,讓她姐弟倆到時候去赴宴。
謝珺自出了月子之後就漸漸收接了掌家之權,許老夫人腦子清楚,凡事也肯幫著謝珺,到如今但凡跟慶國公府來往的人,大多都知道這位少夫人很能幹,且謝珺與人來往時性子溫和也討人喜歡,這一日的宴席上,她被眾位女賓圍著,竟連跟謝璇單獨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而謝璇作為準信王妃,自然也引來了不少打量。
好在謝璇沒坐片刻,便又找到了熟人——謝玖。
去年平王自盡之後,謝玖跟衛遠道的婚期因此又推遲了兩個月,之後元靖帝不禁婚喪之事,衛遠道的年紀也不小了,兩家便忙完婚。如今的謝紆不過一介布衣,仗著恆國公府的家底,雖然生活不愁,到底在外沒多少臉面。
衛家雖是首輔,當年的衛忠敏卻是出身寒門,髮妻早已去世,身邊只有個妾室陪伴。是以謝玖嫁入衛家之後,倒沒受什麼婆母刁難等事,雖則跟衛遠道的感情平平,日子其實也挺舒心。
因為沒有當家夫人,衛忠敏又是個守時本分的人,父子倆的宴飲如常,只是女眷極少去赴宴。
今日慶國公府設宴,許少留與衛遠道交好,自然不會落下,而當家少夫人是出自謝家,便安排了謝玖前來赴宴。
比起那些高門貴戶來,衛家無爵無尊,衛忠敏又不是強勢弄權之人,這個兒媳就不怎麼招人注意了。謝玖打扮得也不出挑,一應服侍裝扮皆以不失禮為準,跟以前認識的幾個人招呼了幾句,便來到謝璇跟前,「六妹妹,許久不見了。」她綻開個笑容,竟似比在閨中的時候還開朗了許多。
謝璇雖厭惡岳氏夫婦,對這個高傲的三姐姐倒是頗有好感,忙讓個位子出來,「三姐姐出閣之後就沒見過了,這會兒瞧著,比以前還漂亮了!」
「都快成王妃的人了,還這樣。」謝玖一嗔,「一切都好吧?」
——自打郭捨倒台之後,謝紆處境每況日下,對於謝老太爺和謝縝也頗多怨言,今年初二謝玖回娘家的時候,便只許她和衛遠道去榮喜閣裡轉了一圈,一個姐妹都沒見著。
謝璇一笑,「都好,就是老夫人管得愈發嚴了,四姐姐也是今年出閣,五姐姐定在了明年。時間可真是快極了。」
「是啊。」謝玖也是一歎,「四妹妹的親事我聽說了,五妹妹呢?似乎總沒聽見信兒。」
「是前兩天的時候提起來的,給了南安伯府的四公子。當時也曾大致提了婚期,我聽著老夫人的意思,是想定在明年。」
「南安伯府的四公子?」謝玖皺了皺眉。
那位四公子她是聽說過的,曾捐了個官兒與衛遠道做同僚,整日裡不務正業,同一幫狐朋狗友喝酒聽曲兒,是歌舞酒樓裡的常客。當初郭捨還沒倒台的時候,他跟其子郭晉宗就脾性相投,打死許少懷的那次據說他也在當場,跟著吃過一頓虧。
以謝玥的性子嫁給他……
謝玖搖了搖頭,不便多予議論,便又轉了話題。
姐妹倆正說著話,廳門口進來個華衣麗服的姑娘,一眼掃見謝璇,便直接衝她走了過來。
慶國公府的掌上明珠,許少留的妹妹許明珠。
這位如今已經十六歲了,婚期也是今年,先前謝珺懷孕,謝璇過來陪伴的時候,也曾跟她接觸過。
謝璇一見到她就稍稍皺眉。這姑娘心眼不壞,卻是個一點就炸的炮仗,而且格外護短,護短起來就不講理,為此還跟謝璇鬧過點小小的不愉快。她瞧謝玖也在打量那邊,便解釋道:「大姐姐的小姑子,許明珠。」
「她衝著你來了。旁邊那位是?」
許明珠旁邊跟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姑娘,瞧著似乎與她同齡,兩人是挽臂而來,顯然處得不錯。
謝璇搖了搖頭,「沒見過。」
不過片刻,許明珠便也到了跟前,笑吟吟的道:「嫂子不放心兩位客人,特地囑咐我過來瞧瞧,茶水果點都合口味吧?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待會兒咱們就在這邊開宴。」
她如此熱絡,謝璇自然也起身客氣回應,見她身旁那人不時的打量著她,便問道:「這位姐姐倒是眼生得很。」
「這是我的好朋友,胡家雲修。」許明珠笑意未減,「六姑娘想必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