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少留在升任鴻臚寺卿之前就已在留意鐵勒的動靜,這回南苑王突然發難,他也依韓玠之命做了些探查,將消息報到韓玠跟前,「正月時,鐵勒的政局也有些動盪。那邊曹太后不止臨朝聽政,還想實施新政,與南苑王意見相左。南苑王與曹太后相持不下,險些被奪了兵權。以他當時的處境,要麼想法子將曹太后的權力奪回,要麼就反被曹太后侵吞,不止敗於爭權,連兵權也一併下了。」
「這曹太后倒是有野心。」韓玠有點意外。
許少留便道:「曹太后性情彪悍,早年是軍伍出身,也曾帶兵打過仗。她大概是想學咱們的路子,將兵權全都收回手裡,奈何根基不穩,想要完全壓住南苑王,委實困難。」
「可南苑王想要扳倒她,怕也不是易事。」韓玠在案前慢慢踱步,眉頭也皺了起來,「這位曹太后既然能扛住眾臣的壓力臨朝聽政,還能平息了朝堂上的異端聲音,可見能力不弱。她手裡畢竟還捏著小皇帝,又有母家倚仗,南苑王除非舉兵逼宮,否則怕會被她給吞了。」
「可舉兵逼宮,那便是公然造反,以鐵勒目下的情勢,南苑王若當真這麼做,那是自取滅亡。」自鐵勒舉兵進犯雁鳴關開始,韓玠便在書房了懸了一張地圖,許少留說罷便朝那地圖走去,「鐵勒佔地狹長,北邊是曹太后母家把持著,南邊向來由南苑王駐守,他既然在朝中難以立足,便將主意打到了雁鳴關。」
「那曹太后呢,作何反應?」
「事不關己,聽之任之,甚至是坐山觀虎鬥的態度。」許少留似有不屑,「雖是個彪悍的女人,畢竟目光魄力有限。若南苑王當真攻入雁鳴關,由此壯大起來,來日攻回他們的皇城,曹太后就不怕守不住?」
韓玠道:「可現下在她看來,穩固權柄比剷除南苑王重要,畢竟那也只是個隱患。且她新掌政權,真跟南苑王刀兵相見,未必討得了便宜。你可知越王跟南苑王是什麼交易?」
「我探到的消息比較零碎,依情勢推測,怕是越王蠱惑南苑王率兵打入雁鳴關,助他重回京城。屆時他將雁鳴關內外的幾座城池割給南苑王,劃地而治。南苑王在鐵勒待不住,又沒本事篡權奪位,未嘗沒有另起爐灶的意思。」許少留目光漸沉,怒道:「越王這是瘋了!」
「他早就瘋了。」韓玠冷聲,「當初與庸郡王勾結事敗,被皇上囚禁了那麼長的時間,恐怕心裡早就滿是仇恨,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其實即便南苑王兵臨京城,他難道就一定能攻破城池?即便攻破了,滿朝文武會容越王登基?」
「自然不會容他放肆!據我探到的消息——」許少留聲音一頓,「越王怕是已經有發瘋的前兆了。」
那樣一個執迷不悟的人,自幼在冷宮裡摸爬滾打,被人輕賤過,也做過質子,十數年的隱忍謀劃,為的就是至尊皇位,好將舊日的恩怨盡數清算。一朝幻夢破滅,走火入魔也是預料中的事情。
韓玠冷笑了一聲,「恐怕南苑王也不是真心與他交易,不過是借越王的手攻破雁鳴關,卸磨殺驢而已。」
「而越王別無選擇,哪怕知道南苑王可能這麼做,還是會揪住這一點希望。溺水之人求助稻草,反而棄了蒼生。」
「蒼生從來不在他眼裡。」韓玠最知越王庸碌表象下藏著的狠毒心思。前世那個人登基之後便開始清洗朝堂,與他政見不合的、曾對他有過不敬的,哪怕只是一點微末的小事,也能給人滅頂之災。朝綱為此而亂,官員人人自危,善於逢迎者藉機而上,耿直忠言者下獄流放,將一座繁華的京城折騰得凋敝冷清。
他何曾在乎過百姓?
韓玠伸手在地圖上劃出一道弧線來,「這一條在鐵勒喚作茶馬道,右側是南苑王所治,左側卻在西苑王手中。南苑王手下有三萬鐵騎,皆貪圖關內的富饒,平心而論,雁鳴關若稍有不慎,便可能丟了。少留,我有意遣使前往鐵勒,勸說曹太后對南苑王用兵。」
許少留一怔,想了片刻,問道:「釜底抽薪?」
「只要能勸得曹太后出手,南苑王即便攻破了雁鳴關,也是腹背受敵。況且他這回擅自出兵,軍士雖為其效力,卻未必知道實情。南苑軍隊雖然善戰,卻都是土生土長的鐵勒人,若得知率他們入侵雁鳴關的南苑王是違抗皇帝旨意擅自出兵,而鐵勒皇帝又下旨征討,軍心難道還能穩得住?」
「南土雖富饒,他們的父母兄弟卻都還在鐵勒。若真被冠上叛軍的帽子,軍士們未必不會動搖。」
韓玠點頭道:「所以咱們過去,能勸得曹太后出兵征伐南苑王最好。最壞的境況,也要讓她下旨翻出南苑王的行徑,令南苑軍心渙散。」
許少留深以為然,「殿下可想好了人選?」
「人選倒是有,只是熟知外邦往來事宜,敢於冒險前去,且有把握說動曹太后的,卻沒幾個。」
許少留的目光掃過那副地形圖,繼而朝韓玠行禮道:「我願前往!」
雁鳴關的局勢僵持不下,即便援軍趕到時,也未能擊退南苑王。
戰報送到御前,令元靖帝愁眉不展,大約也覺得雁鳴關未必能撐得住,便漸漸生出讓韓遂父子重回雁鳴關的心思,也准了韓玠遣使前往鐵勒的建議,點選幾名官員隨許少留前往。只是情勢緊張,容不得片刻耽擱,這一趟出行便格外倉促,要許少留等人快馬加鞭,務要早日到達鐵勒,勸說曹太后用兵。
這廂繼續等著戰報,情勢越來越叫人擔憂——南苑王像是知道雁鳴關佈防似的,專挑防守薄弱的地方打,雖然雁鳴關的城池依舊堅固,周圍一些小地方卻漸漸被鐵勒人拿下,漸成包抄之勢。
臨近二月底的時候,元靖帝終於耐不住心中的擔憂恐懼,決定派韓遂和韓瑜重回雁鳴關。然而派出去沒兩天,那邊戰報傳來,雁鳴關失守了。
消息送來的時候正是朝會,元靖帝正為雁鳴關的情勢著急,有幾個朝臣不知情勢,畏戰之下還提出了求和的建議。元靖帝氣得鬚髮亂顫,拍著桌案狠狠罵了一通,見到這戰報後一口氣沒上來,一頭栽倒在御案上。
滿朝文武慌了手腳,手忙腳亂的將元靖帝送入後殿,三位貴妃聞訊齊齊趕了過來。太醫院的老頭們輪番上陣,兵荒馬亂的折騰了大半天,終究沒能留住風燭殘年的元靖帝。
是日傍晚,元靖帝駕崩。
皇帝駕崩,原本有許多的事情要做,單單喪禮便是禮部鄭重籌備,朝堂上下盡皆哀戚的。然而此時正是雁鳴關被破,南苑王大軍侵入的時節,又哪裡有多餘的精力來籌備這些事情?
好在元靖帝先前已有籌備,立好了太孫,也給韓玠養氣了威信,臨終前一句「信王攝政」在群臣和幾位貴妃跟前說出來,倒讓韓玠的處境平順了不少。
皇帝的大喪、過些時候新帝的登基,以及雁鳴關的戰事,所有的事情,一瞬間都壓到了韓玠一個人身上——陳思安當然是要當皇帝的,可一個小小的娃娃能懂得什麼?
諸般事務繁瑣雜亂,韓玠在案前大致列了列眼前緊要的事情,很快便有了安排——皇帝的喪事和新帝登基的儀程交由禮部何宗人府共同籌備,首輔衛忠敏總理,要緊的事情來跟韓玠請示。韓玠這裡,大部分的精力還是得放在雁鳴關那兒。
只是宮裡頭的事情有些麻煩,傅皇后去年就已薨了,宮裡現放著三位貴妃,位份雖一樣,恩寵卻不同。那段貴妃雖出身將門,卻不曾多理會雁鳴關的戰事,反而將目光落在了陳思安的身上,同平王妃傅氏攪在一處,看看就要露出想在後宮掌權的苗頭,大抵是要趁著這個機會,先把地位給坐穩了。
婉貴妃又哪裡肯?
自韓玠從廊西回來被襲之後,元靖帝對段貴妃的恩寵明顯少了許多,倒是婉貴妃趁勢而上,後宮事務大半兒都還在她的手裡。且她早年就與玉貴妃交好,兩個人合作一處,才算是能勉強壓住段貴妃。
韓玠這裡呢,倒是有法子壓制段貴妃,卻也不能做得太顯眼,免得叫人以為他不把即將登基的太孫放在眼裡,說出許多是非來。少不得派出了身懷有孕的謝璇,往幾位長公主處走了一遭,使個迂迴婉轉的法子,令婉貴妃穩穩控住了後宮。
這樣兵荒馬亂的,喪禮卻也肅穆隆重的辦了起來。
大殮之後,元靖帝的梓宮移入西華殿,棺前隆重設了幾筵、安神帛及立銘旌等物,闔宮上下皆為大行皇帝服喪。在京的文武官員及三品以上命婦亦著喪衣致奠,連著三天,每日早晚皆道西華殿哭臨。
京城內外的道館廟宇皆擊鍾三萬杵,回疊相應,令人心頭淒然生悲。
謝璇同平王妃傅氏一起服喪,同韓玠、陳思安輪換著守靈。
待得三日一過,太孫陳思安便在群臣的勸諫之下登基。他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小娃娃,尚且不懂這場喪禮和登基儀式的意義,先前元靖帝有意疏遠傅家,又叫韓玠常去關照,是以思安跟傅氏的關係並不親近,這幾日便常戀在韓玠身後。
登基的那一日天氣極好,三月初的艷陽毫無阻滯的灑遍整個宮城,即便殿宇宮廊之間多蒙了白布,登基所用的乾清殿上卻不見哀戚。漢白玉階幾經沖洗,不染半點塵土,韓玠牽著新皇帝思安一步步踏上玉玠,旁邊的丹陛上游龍飛舞,映出兩人一長一短的影子。
陳思安瞧著那空蕩而肅穆的乾清殿,竟自有些畏懼退卻的意思,捏緊了韓玠的手指頭,小聲道:「信王叔,我怕。」他還那麼小,一步步台階都跨得吃力,本就身子單薄多病,這大日頭底下走了半天,鼻尖已然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韓玠稍稍躬身相就,脊背卻挺得筆直,扶著他走到殿前,低聲道:「不怕。」
連日辛勞,又要處理諸般事務,又要給大行皇帝服喪,連著數日不曾好好合眼,他的嗓音已經有些沙啞,卻帶著沉穩厚實的力道。
小皇帝抬頭看了他一眼,瞧見那張堅毅的臉龐時,像是尋到了力量。
步上龍椅的那幾步路韓玠不能陪伴,他就地停住,叫思安自己上去。思安走了兩步,看著那幾乎比他還高的龍椅,有點望而卻步,回頭瞧著韓玠,鼓了鼓勇氣才一步步的走上去。新上任的司禮監大太監是韓玠挑選的人,伏低了身子自御座之側迎過來,扶著小皇帝端端正正的坐在龍椅上。
乾清殿內只剩下小皇帝、攝政王和侍候的宮人,殿外百官跪列。
春日的驕陽將明媚的光鋪滿皇城,韓玠站在乾清殿中,側身時便能瞧見外頭整齊的漢白玉階和護欄。殿外跪著幾位皇親,往後是按品級跪列的百官,再往遠處則是巍峨的宮殿。那明黃色的琉璃瓦映照著陽光,有點刺眼,層疊的屋簷之上飛龍舞獸,就連簷頭的鐵馬都要肅穆莊嚴幾分。
再往外面就該是森嚴的宮門城樓,而後是波光粼粼的護城河和青青楊柳,朱雀大道兩側是繁榮的酒肆樓閣,有達官貴人經過,亦有販夫走卒穿行。那條大道貫穿外城,出了外城的門,便是郊野,是整個天下,是萬千百姓。
韓玠頭一次站在這個位置望外,恍然明白了君臨天下的滋味。
禮官主持著登基的典禮,思安頒布了即位詔書,改元隆慶,並為大行皇帝上尊謚,由翰林院寫出正式的謚冊文後,由隆慶帝親行祭禮將冊寶安放在西華殿的幾筵上。
登基之禮成,先帝的喪事也近尾聲。
皇帝出殯原本可以由欽天監擇定吉日,然而如今戰事吃緊,這個吉日遙不可期,便依「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之法,由隆慶帝親自扶著先帝的靈柩出了皇宮,再由韓玠這個攝政王帶領,送入早已修好的陵墓當中。
待這一切禮成,已然過了三月中旬。
南苑王攻破雁鳴關之後繼續南下,許少留那裡費盡了唇舌,終於說得鐵勒曹太后意動,同意出兵征討南苑王。然而在關內,長久的昇平讓軍隊十分懈怠,雁鳴關失守的消息加上大行皇帝駕崩之訊,非但沒能有哀兵必勝的氣象,卻是節節敗退,半月之內連著失了兩座城池。
韓玠自先帝的陵墓出來之後,便馬不停蹄的回城,同衛忠敏等人商議過後,決定由他親自出征,以壯士氣。
這時節裡諸事未定,朝堂上還有傅家的人虎視眈眈,宮廷之中隆慶帝才四五歲的年紀,凡事還需攝政王扶持,韓玠在此時決定出征,著實叫人大感意外。
就連謝璇聽了,也是十分的不解,「南苑王那邊固然緊急,朝堂上的事卻也都還沒定,你這會兒要是出京了,萬一再出個什麼岔子,那就可以真懸了。」
韓玠就在書房裡,將謝璇圈在懷中,手掌撫著她尚且平坦的小腹,「我知道。只是南苑王來勢洶洶,若不速戰速決,萬一引得東邊和南邊聞風而動,屆時邊境皆要臨敵,錢糧和人手便會供之不及。」
「韓大將軍不是已經去北邊了麼?他最知南苑王的習慣,未必不能勝他。」
「若他還是從前的雁鳴關守將,能夠一呼百應,自然不懼南苑王。」韓玠近來的眉頭總是皺著,都沒怎麼見舒展過,道:「可自那年被下了兵權之後,劉銘是先帝派去的人,有意要消減他在軍中的威信,底下的兵將有所調動,已不如最初得心應手。且皇上只是派他出戰,卻未有太多實權,沒辦法調動所有的兵力去對抗南苑王。」
軍務的事情上,韓玠極少會解釋得這樣詳細,這也說明他為此十分苦惱。
謝璇瞧著他稍見肅然的神情,只覺一顆心也在慢慢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