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晌的時候,謝璇的車駕慢悠悠的進了蓋城。
謝璇心裡早有點火急火燎,奈何那車伕生怕影響了謝璇的胎兒,趕車還是跟烏龜似的,加上戰事之下道路有些損壞,從寬水北岸到這蓋城,硬生生走了將近兩個時辰!不過這也是為腹中胎兒著想,謝璇勉強按捺情緒,不時催促兩聲。
先行探路的女侍衛知道韓玠就在城守府中,回來覆命的時候卻有些猶豫。
——如果告訴王妃,信王殿下受了重傷昏迷在城守府中,她能承受得住麼?這一路顛簸,雖然萬事周全,到底勞神勞力,若王妃得知後急著趕入城中,車馬一路顛簸,加上情急之下心緒不穩,誰知道會不會傷及胎兒?
她是韓玠專門留下保護謝璇的,可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添亂。
謝璇沒特意問韓玠的消息,她便也沒多嘴,稟報完後便又默默隱匿了。
蓋城的城門昨天才被戰火燒得殘破,此時只裝了個臨時的城門,又加了許多兵丁把守。謝璇活了兩輩子,還是第一次這樣出遠門,北地種種風土人情落在眼裡,皆與前世韓玠的描述吻合,她覺得有些新奇,然而看著城牆下尚且未清理的血跡甲盾時,心裡卻還是覺得沉重。
這是一座才經戰亂的城池,百姓縱然尋回了家園,主道兩側的房屋也被作戰中的兵士毀得差不多了。鐵勒軍隊守城一整天,除了本身的器械之外,還拆了許多房屋取材,此時道旁盡顯破敗,有人為奪回家園而歡欣,亦有人為失了住處而傷悲。
謝璇看了會兒,默默的放下了側簾。
到得城守府中,唐靈鈞聽說訊息後早已經派人來候著,將士將謝璇入府的消息報進去,因韓玠尚在昏睡,他便匆匆迎了出來。
自昨夜至今,他一直守在韓玠身邊,雖然已經換下了那身鎧甲,身上卻還是昨天那身衣裳,自鎧甲的縫隙裡滲入的斑駁血跡印在上面,昭示昨日戰鬥的慘烈。他的神色也頗顯疲倦,一整夜提心吊膽的守候,及至今晨韓玠的狀況稍稍好轉,他也不敢掉以輕心,依舊睜圓了眼睛守在旁邊。
謝璇見著他這幅模樣,稍稍吃驚,因為沒見韓玠,也有點意外,「唐……」因為不知官階,便往高裡叫了聲將軍,問道:「信王殿下呢?」
「王妃。」唐靈鈞的眼中布有血絲,看了一眼謝璇的神色,才小心翼翼的道:「殿下就在裡面,昨天戰事疲憊,昨夜又整宿未睡,此時還在補眠。」
謝璇點了點頭,便要往裡走。
唐靈鈞隨她入內,卻又開口道:「王妃……那個,昨晚追殺南苑王,信王殿下受了點傷,不過郎中已經說了沒什麼大礙!」他也害怕謝璇動了胎氣啊,就算擔心死了韓玠,此時卻只能把傷勢往輕了說,「傷勢不如在京城外遇襲時那次凶險,郎中也配了藥,殿下休息幾日好生養傷就可以,王妃不必擔心。」
謝璇略微奇怪的看著他,認識唐靈鈞這麼久,頭一回碰見直率的他這樣說話。
然而心底裡到底是擔憂的,草草應了唐靈鈞一聲,便加快腳步入內。
走過中堂,入了右側次間,裡頭有草藥的味道。無暇顧及屋中其他,謝璇匆匆步至床榻邊,就見韓玠趴在榻上,睡得正熟。他的臉色瞧著很憔悴,哪怕是闔目安睡,也能叫人瞧出明顯的虛弱,甚至臉色都不大對勁,稍稍顯得晦暗。
旁邊韓瑜已然躬身行禮,低聲道:「拜見王妃。」
在得知謝璇來的時候,韓瑜已將閒雜人都屏退,此時除了兩個在門口守衛的將士之外,倒是沒有旁人。他躬身行禮之間,側目瞧向唐靈鈞,見那邊點頭,才稍稍安心。
謝璇道一聲「韓將軍免禮」便問道:「殿下傷勢如何?」
「追殺南苑王的時候被人射了一箭,傷在背部,只是那箭上煨了點毒,所以嚴重些。昨夜郎中已經清理了傷口,殿下也服了藥,王妃不必擔心。」
跟唐靈鈞一樣的說辭。
謝璇瞧著兩位粗漢子的神色便知他們的話裡有所隱瞞,卻也不好戳破,只是點了點頭。
比起夢裡那些可怕的景象,如今韓玠活生生的睡在眼前,就已經是很值得慶幸的事情了。她輕輕坐在榻邊,什麼話都不說,摸索進被窩裡握住了韓玠的手掌,便安安靜靜的瞧著韓玠。他的手掌還是和從前那樣溫熱,叫人心安,砰砰亂跳的心歸於原位,至此時終於踏實下來。
經歷過上一回韓玠冒雨歸來,然後暈倒在她肩頭的事情之後,她也沉穩了不少。
緩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擔憂傷勢,便問唐靈鈞,「傷勢當真無礙麼?」
「無礙。」唐靈鈞硬著頭皮回答。昨夜凶險過去,此時的韓玠縱然依舊虛弱昏沉,性命卻是無虞,傷輕傷重,等韓玠醒後自然會有交代,他可不敢嚇唬謝璇。只是唐靈鈞雖少時頑劣,如今成了青年,卻也有所收斂,對著兄弟將士們能臉不紅心不跳的睜著眼睛說瞎話,對著謝璇說謊時卻還是有點彆扭。
他站了片刻,覺得有點侷促,見謝璇似乎還要開口問話,便忙朝韓瑜道:「韓大哥,你先照料片刻,我去瞧瞧越王,可不能叫他跑了!」說著匆匆沖謝璇行個禮,便往外走。
「越王?」謝璇捕捉到了久違的稱呼,立時抬起頭來。
唐靈鈞已經逃跑似的到了門口,韓瑜只好道:「回稟王妃,昨日奪回蓋城後,在這後院裡搜出了越王。殿下已經嚴令看守,待一切安頓好之後就帶他回京候審。」
「那毒蛇!」謝璇低聲喃喃,旋即點頭道:「加強戒備,可不能叫他跟上回似的跑了。」
「已經派了專人看守,他腳上有鐵鐐,又被殿下打傷,跑不掉的。」
跑不掉最好,那樣心思惡毒,罔顧蒼生性命的人,必得帶回去好生懲治!謝璇的手指緩緩摩挲著韓玠,心神安定之下,便又問起旁的事情,「南苑王呢?殿下帶人去追殺他,可得手了?」
「南苑王已經被殿下射於馬下,南苑軍聞訊潰散,倉皇向北奔逃。蔡大人已經派人去追殺,我父親也率兵襄助,收復雁鳴關指日可待,請王妃放心。」因為有謝韓兩家的交情和韓玠擺在中間,韓瑜雖然少時從軍,跟謝璇來往得少,卻沒有過多的客氣疏離。
謝璇點了點頭,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烏青。
昨夜攻破蓋城追殺南苑王,韓玠必定是那時負傷,想必唐靈鈞和韓瑜臉上的疲憊憔悴皆是為了守著韓玠。她瞧一眼韓瑜,見他依舊轉頭盯著韓玠,想了想便道:「這邊我來照料即可,韓將軍想必也累了,且回去歇一歇吧。」
「末將無妨。」韓玠下意識的推拒,忽然又想起謝璇這是遠道尋夫而來,如今久別重逢,他杵在這裡又像什麼話?塞外風沙吹出的銅色臉龐上現出些微尷尬,隨即起身拱手道:「外頭還有許多事要處置,那末將先行告退。外頭的郎中每隔一炷香就會為殿下診脈,還請王妃也勿操勞。」
謝璇點頭,「不必管我,一切還是如常,絕不可耽誤了為殿下療傷的事情。」
韓瑜依命而退。
屋裡便只剩下韓玠和謝璇。
這一回的分別顯然沒有上回韓玠遠赴廊西時那樣漫長,算算也不過二十來日,謝璇卻覺得像是分別了好幾年那樣久。她的手依舊握著韓玠,躬身細看韓玠面容,大概是軍務繁忙疏於打理,下巴上已經有短短的胡茬冒出,指尖輕觸,有點扎手。
臉頰顯然是消瘦了許多,他的眼底也有一圈隱隱的烏青,甚至蔓延到了臉龐。
必定是毒性不淺吧。謝璇咬了咬唇,強忍住鼻端眼角的酸澀。
看韓瑜和唐靈鈞那緊張兮兮的樣子就知道韓玠傷得不輕,否則韓愈久經沙場的人,又怎會寸步不離的守著韓玠到現在?唐靈鈞那樣躲避著不肯同她答話,必然也是因為說謊侷促,韓玠的傷勢又豈止是「無礙」?
然而他還活著,就已經很好了!
夢裡失去了他無數回,每一次被夢驚醒,謝璇都怕與韓玠相見無期。害怕再見到韓玠時,只能觸到冰冷。
慶幸他現在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哪怕身負重傷,他也還活著。
傷勢總有痊癒的一天,只要他活著,就還有無限的希望。
不知不覺中有淚水模糊視線,謝璇躬身親吻韓玠的唇瓣,怕打擾他休息,便若即若離。
韓玠似乎輕微的顫抖了一下,卻未立時醒來。
夢裡還是那片廣袤的荒原,時而驕陽高照,時而雷雨大作,時而迷霧籠罩。韓玠的意識昏沉而凌亂,在繁雜詭變的夢境裡穿行,身體疲累又疼痛,像是不堪重負,像是精疲力竭。他卻還是往前走,心中竟篤定的認為前面有謝璇在等他。夢裡累得睜不開眼睛,卻能依稀看到前路,跋涉過一座刀鋒似的高山,他卻忽然觸到了謝璇——
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竟然就那樣安靜的站在山的那頭,笑生雙靨。
他疲憊而欣喜的伸出手,謝璇撲在他的懷裡,雙手交握。熟悉的呼吸和淺香近在咫尺,她摩挲著他的手心手背,那樣真實而熨帖。
夢境陡然折轉,刀削斧劈的荒蕪山巔忽然綻放出許多花,一時是滿坡的合歡海棠,一時是白雪紅梅,一時又是蔓延無邊際的菊花,像是那年他帶著璇璇重陽登高時看到的菊坡。那些色彩濃烈而絢爛,謝璇歡笑著在他懷裡蹦跳,揚起臉來親他。
她的容色那樣嬌美,永遠是他心底裡最柔軟綺麗的風景。
烈日黃沙彷彿都已遠去,這荒漠之中的高山上綻放了滿坡鮮花。雲影浮動,日光柔暖,若有涓涓清流在花海穿行,連同她輕盈的吻和擁抱,叫他心間全是溫暖。
彷彿連那滿身疲憊,都消去了不少。
「璇璇,璇璇。」韓玠在夢裡呢喃。
謝璇就湊在韓玠身邊,聽到了那模糊而斷續的音節。一瞬間淚水就湧出來,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任何收斂的肆意掉落,劃過臉龐落在嘴角,溫熱又苦澀。她努力的壓抑住湧到唇邊的哭聲,死死的摀住了嘴唇。
淚眼朦朧裡,只能看到韓玠消瘦的臉龐,像是輕輕皺了皺眉。
破碎的低聲嗚咽自喉間擠出,她湊過去再度吻上韓玠的唇,低聲喚道:「玉玠哥哥!」
韓玠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暮色四合。
即便睡了一整天,他的神情依舊顯得有些困頓,眼神依舊缺少光彩,顯得晦暗。不過比起昨夜的凶險,此時他能好端端的醒轉過來,已然叫所有人喜出望外。
郎中還在榻邊診脈,唐靈鈞畢竟放心不下韓玠,避到傍晚就又跑回來看他的傷情,一見他醒來,便抑制不住的道:「殿下你終於醒了!來人,快去稟報韓將軍和蔡大人,信王殿下醒了!」他如此喜形於色,渾然忘了昨夜刺激韓玠的話語。
韓玠被他的聲音吸引過去,目光在唐靈鈞身上一頓,聲音沙啞,「昨夜是你?」
唐靈鈞愣了片刻,旋即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麼。臉上不知怎麼的一紅,他打了個哈哈,笑道:「不想讓殿下昏睡過去才出此下策,殿下見諒,見諒。我去找韓將軍過來!」他立時找到了由頭,心神放鬆之下,又迅速的逃出了屋子。
韓玠的目光便停在了謝璇的身上。
她打扮得頗為素雅,裝飾簡潔的交領半袖間點綴著幾枝海棠,發間一枚珠釵並兩朵宮花,此外便再無旁的配飾——彷彿還是她做姑娘的時候,不必錦繡羅衣、金簪玉釵,亦無需胭脂濃妝、珠環金鐺,她只是這樣素淨著一張臉,也讓人覺得永遠都看不夠。雖已當了三年的信王妃,她其實也只十七歲,正是女子一生裡最美的年紀。
「璇璇?」韓玠的聲音沙啞,牢牢盯住了謝璇。
他以為那漫山遍野的花、那親暱的相擁與摩挲只是在夢裡,沒想到自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後一睜眼竟能看到謝璇。要不是有唐靈鈞那可惡的聲音提醒,他甚至還以為自己是在夢裡。潼州離京城千里,她居然就這麼跑過來看他?
心中湧起巨大的狂喜,讓他半點都不敢挪開眼,只鎖住了謝璇。旁的人與事,暫時隔絕在這親暱的方寸之外。
待郎中一收回診脈的手,韓玠便緊緊握住了謝璇,「你怎麼來了?」
「放心不下,所以過來看看。」謝璇因有外人在場,言語上並不敢表現得太過親暱,神態中的關切擔憂卻顯露無疑,「來的時候殿下還在昏睡,嚇壞我了。現在怎麼樣?」
「好多了。」韓玠竟自勾了勾唇角,依舊少神的目光裡卻添了歡欣。她居然跑到戰場來看他,他當然是驚喜的,可是潼州戰事未平,這千里迢迢的,她還懷著身孕,怎麼就貿然跑過來了呢?
明明想要教訓她幾句,此時卻半點責備的話都說不出來。
身子依舊虛弱無力,大抵是毒藥的影響,腦子也轉得比平常慢了許多。頭腦中的昏沉漸漸退了之後,背上傷口處的疼痛便漸漸清晰。昨晚趴了一宿,今兒後晌的時候才給他墊了鬆軟的靠枕躺著,此時只消動動手臂,都覺得渾身酸痛。
然而所有的痛都摻著蜜糖,韓玠的目光鎖在謝璇的臉龐,漸漸下移,落在那並不顯眼的小腹上。韓玠枉顧疼痛,伸手去觸碰妻子的小腹,沙場上鋒銳冷厲的目光在此時變得格外柔和——
「昭兒,爹做到了。」
保國安民、驅除敵寇,他千里迢迢的奔赴沙場,射殺南苑王,令敵軍潰散奔逃,雁鳴關內即將重歸昇平,沒有辜負朝堂的期盼。熬過劇毒,撥散迷霧,他從無底的漆黑深淵重歸光明,咬牙挺過每一個瀕死的時刻,更不辜負對謝璇的承諾。
從今往後,他將是真正威信無雙的攝政王。
而她,也將是最為尊榮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