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太后現住在昭陽宮中,離小皇帝的住處極近,不過兩三百步之遙。
韓玠同謝璇撲了個空,也不多逗留,直往昭陽宮去。他如今是大權在握的攝政王,且新近立了極大的功勞歸來,昭陽宮的小太監見著了,連忙入內通報。
小皇帝從前就依賴韓玠,這一個半月未見,一聽說韓玠來了,便忙叫人請進來。
韓玠不在的這陣子,每回小皇帝上朝時因為不懂朝堂上的事兒,就只能任由衛忠敏等幾個大臣爭執定論後同他稟報。那乾清殿寬敞冷清,他獨自坐在上頭看著群臣言語爭辯,滿心裡都是惶惑無依。
短短一個半月的時間,簡直跟受刑似的。小皇帝連潼州在哪兒都不知道,只聽說鐵勒人凶神惡煞,那個南苑王野蠻無比,是個能活吃了人的妖怪。他明白朝臣口中的錢糧兵馬是什麼意思,卻理不清其中的關係,每當那時,便會格外想念韓玠。
——如果信王叔還在,必定能壓住那些亂紛紛的嘴巴,在下朝後將事情詳細講給他聽。
太后總說信王叔心裡藏奸,是大奸大惡之人,可小皇帝還是覺得信王叔是個好人,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信王叔會像皇爺爺似的教導他讀書,將朝堂上那些高深莫測的事情用簡單的話講給他聽,握著他的手腕,一筆一劃的教他練字。沒人的時候也會放下王爺的威儀,將他高舉過頭頂或是舉著他轉圈兒,帶著他在御花園裡走走,教他射箭、投壺,從惠娘娘那裡變出好吃的糕點給他。
嬸母也好漂亮,會把他抱在懷裡,餵他喝湯吃糕點。她的身上總有很奇妙的香氣,是宮裡其他人所沒有的。
而太后呢,她當然也會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每天按著時辰來看他,可總還是不夠親近。她總是板著臉說些他聽不懂的大道理,說他是皇上,絕對不可玩物喪志,要認真讀書,趕緊把皇權奪回來,否則信王叔就會把他們母子都趕出去,連骨頭渣滓都不留。說完了還反覆告誡他,這些話不能告訴信王叔。她還讓太傅們每天給他加功課,夜深了也不給休息。在宮裡這麼長時間,她只有在深夜送來好吃的夜宵時才顯得面目可親。
這些日子他每回去乾清殿都心驚膽戰,下朝回來跟太后說,她也只會板著臉告訴他,「那些人全都是皇上的臣子,身家性命都握在皇上手裡,處處都要仰仗皇上鼻息,有什麼可怕的?你要是擔憂,就看你大舅舅,他一定會幫著皇上的。」
可是那個大舅舅呢,在朝堂上從來都爭不過那個叫「首輔大人」的老頭,更不會像信王叔那樣一兩句話就讓那些人安靜下來,然後將朝堂上的事講解給他聽。
更何況,他害怕去乾清殿,並不因為那些人吵得凶,而是他根本聽不懂他們為什麼吵。他是皇上,坐在明黃御座,卻什麼話都不敢插,那讓他覺得他像個傻子似的。
現在信王叔終於回來,小皇帝高興得幾乎要飛起來。
傅太后還病臥在短榻上,小皇帝已經問安完了,等不及宮人請信王叔進來,就想往門口去迎。榻上的傅太后原本微瞇著眼睛,此時厲聲道:「回來!」見小皇帝似是被她嚇著了,自覺失態,便柔了聲音道:「你是皇上,哪能親自去迎別人?」
小皇帝猶豫了片刻,想著太傅也教過的尊卑有序,便還是回到榻邊坐著,翹首往外張望。
不過片刻,就見韓玠和謝璇進來,衝他行禮問安。
小皇帝端著架子道一聲免禮,見韓玠起身時衝他微微笑了一下,畢竟還只是個四歲的孩子,哪能按捺得住,當即撲到韓玠身邊去,「信王叔,你可算是回來了!」
「臣平了潼州之亂後,怕耽誤朝務,便立刻趕回來。南苑王已經被臣射殺,鐵勒軍隊已撤出了雁鳴關,失地盡皆收回,皇上可以安心。」他也不急著說關於庸州和潼州將領們的安排,只是招手讓宮人把小皇帝送回到座位上,目光隨即轉到傅太后身上。
這短榻可坐可臥,傅太后還要應付幾位太皇太妃們的探視,雖說身體抱恙,每日卻還是濃妝盛服,倒不至於失禮。她一雙眼睛原本不時往韓玠那兒瞟,見韓玠起身瞧過來,立時避開了目光。
韓玠拱了拱手,「臣聞太后抱恙,特地攜婦來問安。」
「免了。」傅太后的目光掃過韓玠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一瞬間又想起那個可怕的夜晚——高誠派人送了個錦盒給他,說是潼州送來的賀禮。她原以為那是吳沖輾轉傳遞的消息,便屏退宮人,滿懷希望的打開錦盒。然而錦盒之中是什麼呢?是一顆血淋淋的首級!
即便那首級的面目已經模糊,傅太后卻還是一眼認了出來,那是吳沖!
她幾乎是立時尖叫出來,隨即伸手緊緊摀住了唇。當了多年的太子妃,再由平王妃化身而為太后,手底下其實也沾過不少的人命,只是那些都是她吩咐了親信去做,乾脆利落、了無痕跡,她在得知結果後也只不過念句佛罷了,又何曾見過這樣血淋淋的東西?
傅太后當時幾乎是魂飛魄散的逃出了內室,躲在簾帳後瑟瑟發抖。
——韓玠殺了南苑王,也殺了吳沖,這一下打草驚蛇,從此後她再想動手,便是難比登天。而他將這首級送來,便是明目張膽的挑釁!韓玠顯然已與高誠勾結,皇帝身邊的掌印太監是他的人,禁軍也未嘗不會被這個權勢盛隆的攝政王轄制,而內宮之中,還有個婉太皇太妃仗著輩分含蓄的壓在她頭上……
宮廷內外,她還有什麼力量,來跟韓玠抗衡?
傅太后甚至不敢將此事張揚出去,怕宮人們以訛傳訛,將她推往風口浪尖。強忍著恐懼和噁心封好了錦盒,傅太后當即命親近宮人將這東西丟出宮外,然而自那之後,她便開始做噩夢,吳沖那模糊的面目像厲鬼一樣在眼前飄動,她幾乎要瘋了!
此時一見到韓玠,傅太后立時又想起那晚的魂飛魄散。
她強自鎮定,開口道:「信王這回平定邊患,功勞不小,戰事凶險勞累,回頭皇上可得嘉獎。哀家聽說,信王已斬殺了鐵勒的南苑王?」
韓玠拱手道:「是,在蓋城外的小野嶺伏擊,用的是箭。臣已派人將他首級帶回京城。」
小野嶺伏擊,將首級帶回京城……明明他說的是南苑王,傅太后卻明顯身子一震,原本就病弱的身體微微發抖起來,倒讓緊靠榻邊坐著的小皇帝覺得奇怪,問道:「母后,你冷麼?」
「無妨。」傅太后自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
那些可怖的記憶瞬間襲入腦海,折磨得人幾近崩潰。她看著韓玠高健的身軀和冷肅的面容,那目光明明冷清,卻像是藏了無限深意,莫名的就有些害怕——當年韓玠在青衣衛時就因手段狠辣而有羅剎之名,這回將吳沖的首級封入皇宮,亦可見其狠厲又膽大妄為的心性。甚至她還聽說韓玠他為了報復越王,以強弩射穿了越王四肢,並拿鐵鏈穿透傷處。以鐵鏈透體而過,一路顛簸回京啊……那是多麼殘忍的手段!又是多麼記仇的心胸!
傅太后越想越害怕,只覺得片刻都撐不下去了,慘聲道:「哀家有些疲累,信王想必還有事要奏明皇上,皇上且回宮去吧。」
小皇帝詫異於傅太后的表情,卻只當是她病了的緣故,按禮說了聲「母后保重鳳體」。
韓玠便也拱手道:「臣回來的路上聽說鐵勒的曹太后勞神太過,也正臥病。想來夏日天氣雖暖,卻也容易在不留神時落病,曹太后那樣彪悍強健的人尚且支撐不住,太后才從先帝駕崩的哀思中緩過來,更該留神調養,尋常飲食起居更該留意。對了,剛回來就聽說太后的兄長侵佔農田,縱容家奴打死無辜百姓,惹得民怨沸騰,案子已交由刑部主理。臣僭越說一句,太后鳳德彰厚,天下萬民都是皇上的子民,太后也應有愛民之心。」
傅太后遽然色變。
他這是什麼意思!
鐵勒曹太后打壓南苑王后干預朝政的事情傅太后也知道,她甚至就是比照著這個例子做點嘗試,想要削了攝政王的權利,在母家扶持下干預朝政。如今韓玠這樣堂而皇之的提及,是想做什麼?
曹太后彪悍強健,為何會無緣無故的臥病?
韓玠說「留意尋常飲食起居」,又是個什麼意思?
他還翻出了她兄長的事,是要開始報復了?竟然說她沒有愛民之心,他一個身為人臣的攝政王,竟然敢這樣僭越說話!
小皇帝已經帶著韓玠和謝璇夫婦出了宮門,傅太后卻還是怔怔的臥在短榻上,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錦褥上的團花。她的手不知在何時握成了拳頭,將那一方秋香色的錦帕捏成了皺巴巴的一團。腦海裡翻來覆去的全是吳沖的面孔和韓玠的言語——那個男人正當壯年,有魄力也有手腕,握著攝政大權,又借這次危機再立威信,連軍隊都堂而皇之的插手了,他若當真要報復,她抵擋得住嗎?
心裡又是不甘又是懼怕,明明正是仲夏和暖的天氣,傅太后卻忽然覺得渾身冷得打顫。
貼身伺候的宮女在榻邊站了好半天,見傅太后入定了似的保持著緊繃的姿勢,而那直勾勾目光……宮女不知怎麼的有些害怕,覺得太后真是越發奇怪了,遂低聲道:「太后,信王已經走了,要不要……」
她的聲音低柔小心,聽在傅太后耳中卻如同炸雷轟響,猛然坐直身子厲聲道:「什麼?」
這一下反應太過激烈,倒將那宮女給驚著了,訝然看著面目有些扭曲的傅太后,心神顫抖的吸了口氣,才道:「皇上和信王殿下已經走了,太后想必也累了,要不要去內室睡會兒?」
「啊……去睡會兒……」傅太后怔怔的鬆了口氣,伸手扶著宮女往內室走,經過簾帳時瞧見那上頭的金絲繡芙蓉,像極了那個可怖的錦盒外頭的紋飾。傅太后不敢多看,趕緊扭開目光,強壓著心神吩咐,「這帳子難看,從今往後宮裡不許用這個!」
宮女不敢有違,忙道:「奴婢遵命。」
錦帳長垂及地,上頭的金絲繡芙蓉用的是最好的繡工,一朵朵盛開的芙蓉綻放,正合如今仲夏的風景。傅太后又做賊似的偷偷拿眼角餘光掃向帳子,只覺那芙蓉花瓣張牙舞爪,能把人吞進去似的,中間的嫣紅絲線像是玷污的血跡,眉心一跳,不敢再多看一眼。
皇宮之外,謝璇被韓玠扶上馬車後便有些疲累的靠在他懷裡,低聲笑道:「我還說她多大的膽識,原來也不過如此!殿下就那麼嚇唬了兩句,我瞧她臉色都變了,想來唐靈鈞那份禮物當真讓她魂飛魄散,至今都心有餘悸。」
「外強中乾,不過如此。」韓玠嗤笑。
謝璇便闔目養神,「從前她還色厲內荏,如今連這外面的都裝裱不起來了。」
韓玠也是一笑,側頭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回到信王府,雖有許多聞訊前來拜見的朝臣,韓玠卻只以傷勢未癒,需要靜養兩天為由,一概推卻不見,只帶著謝璇回明光院用飯。飯後帶著謝璇在府裡慢慢的散步,臨近端午,長史和女官已經開始預備各色過節的東西,木葉也搜羅了許多上等食材過來,興沖沖的開始給謝璇張羅糕點。
王府的後院有一片不小的湖,周圍載滿楊柳,由一座拱橋引向湖心約有兩個院落大的小島。這島上天然堆疊了山石,間植花樹,鵝卵石鋪成的小徑蜿蜒,兩邊或是石桌石椅,或是竹椅鞦韆,因為樹木長得茂盛高大,細碎的光影漏下來,滿目皆是清涼。
臨湖有一處小閣樓,門面不過三間,上下也只二層,裡頭裝飾得也簡潔雅致,捨了王府的豪貴奢華氣象,修建得十分秀麗精巧。臨窗照水,游魚近案尋食,謝璇慢慢將魚珥撒入水面,舒泰得歎氣。
韓玠就站在她的背後,將謝璇整個人抱在懷中,折了柳條伸入水面去逗魚,問道「歎什麼氣?」
「就是覺得愜意。」謝璇瞇著眼睛看對岸風拂柳枝,波搖石堤,「從前聽你說雁鳴關外的荒涼廣袤時還曾神往,這一趟前往潼州,沿途偶爾穿過高山石峽都覺得荒涼,不知過了潼州和庸州,雁鳴關外該荒涼到什麼地步。難道真是寸草不生?」
「枉費你讀過庸州地理志,難道不知那邊常年乾旱?」韓玠拿手指繞著她髮絲,再回想起前世駐守雁鳴關外的情形時,舊日的空洞漸漸被填滿,「雁鳴關外雖不至於寸草不生,卻也差不多了,除非有河流經過,否則便是戈壁荒灘。草不過腳踝之高,連隻兔子都藏不住。」
「那時候你該多辛苦……」謝璇喃喃。
這一回噩夢纏身,她單單想像韓玠身死,就已覺得腑藏俱裂,摧肝斷腸。當時韓玠聞得韓家滿門被斬之訊,孤身回到京城看不到一個親人,又該是怎樣的心境?她從前總是好奇她死後韓玠的經歷,好幾次試探著詢問,如今卻是不敢問了。
韓玠察覺她聲音有異,低頭在她頰邊親吻,低聲道:「惦記著你,就不辛苦了。」
他的唇從柔膩的臉頰一路挪向腮邊唇角,將謝璇的身子扳轉過來胸膛相貼,原本柔和纏綿的親吻漸漸激烈,將呼吸激盪的又粗又亂。懷孕後的她比從前更多了幾分韻味,擁在懷裡就捨不得放開。
積聚的思念與慾望交雜,他一路吻到謝璇胸口,探入衣衫內的手掌早已是灼熱。
「四個月了,小心點應該沒事吧?」
聲音粗啞低沉,落在胸前肌膚的呼吸卻是滾燙的。
謝璇身後就是洞開的窗戶,雖說將丫鬟們隔在了外面,但誰能保證湖對岸沒有人恰好經過瞧見?她漲紅了臉,連忙去推韓玠,「別鬧了玉玠哥哥!」
韓玠卻跟沒聽見似的,雙手扶著她的腰肢,幾個旋轉之間,兩人已然到了帳後。窗口處的涼風掠進來,將帳子掀得起伏,因謝璇夏衫輕薄,韓玠的手便如游魚般輕易滑了進去。肌膚像是更加嬌嫩了,觸手溫軟滑膩,由後背摩挲至腰,觸到那一點點阻礙的時候,韓玠的呼吸陡然變得粗重。
外頭丫鬟輕輕敲門,似要稟事,韓玠問都不問,隨手抄過旁邊擺著的一方剔紅八角盒便砸向門扇。外頭的人被這一聲警告,立時跪地求饒,隨後在芳洲的指揮下悄無聲息的退到遠處。
屋內,唯有交雜的喘息起伏。
謝璇的腰腹稍稍隆起,韓玠怕壓壞了她,並不敢太過用力。底下的衣衫和裹胸早已剝落,唯余上身的海棠紅紗衫披著,罩住底下無限風光與起伏峰巒,令人愈發動情。帳幔隨風而動,亦掀動紗衫掃過謝璇的小腿與脊背,他的手掌肆意的游弋,點燃寸寸火焰。
謝璇伏在韓玠肩頭,聲音透著嬌軟,「小心孩子……」
「嗯。」韓玠的聲音低沉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