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十月,謝璇離產期漸近,韓玠放心不下,便盡量將政務分派給首輔和六部尚書去主理,除了要緊的事情親自處置並同小皇帝稟報之外,餘下的時間幾乎都在府裡呆著。
接產的一應物事都已備齊,就等著孩子駕臨,每一回謝璇身子覺得稍有不對,便能讓芳洲緊張上好半天,既盼著孩子趕緊出生,又怕他們立時出來——年長的婆婆們總說,女人生孩子就是往鬼門關走一遭,謝璇這是頭一回生產,懷的又是雙生子,即便一向由太醫精心調理,卻還是叫人擔憂。韓玠也怕這個,請了太醫院裡最好的幾位太醫,再把可能急用的東西備得齊全,力求萬無一失。
這樣忐忑的等待,甜蜜又難熬。
十月廿六的那天下了場小雪,薄薄的一層覆蓋在地面,晚間扯絮般的鉛雲散盡,竟自晴朗起來。謝璇用完晚飯後便覺得有些痛,被產婆們七手八腳的挪進產房裡,不多會兒便開始發作,下身的疼痛比任何時候都要劇烈,幾乎佔據了所有的感官。可孩子還在腹中,只消忍過這一次的疼痛,便能迎來她和韓玠期待已久的小生命。
不知是用力了多少次,撕裂般的疼痛幾乎能讓人疼暈過去,她滿身汗水,聲音都有些嘶啞了。
「快出來了,快出來了!」產婆在高興的喊著,「王妃再用用力!」
謝璇平躺著,只看得到丫鬟們用來遮蓋她的軟緞,以及軟緞後幾位產婆的頭影子。她原以為會痛得麻木,此時卻還是能清晰的感受到每一次劇烈的痛,折磨得人精疲力竭。嘶聲叫喊,將所有的力道都送往下腹,她的目光掃過頭頂的撒花帳子,上頭繡了送子觀音。
「生了一個,王妃再用些力!」產婆的驚喜聲音灌入耳中,沈妱像是重新被注入了許多力氣,再一次的鼓足力道。懷孕時為了雙生子而高興得日夜期待,到生產時,才發現這有多難熬。也罷,一次生兩個,將來就能少受一回這樣的苦……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海中飛閃,渾身的力量幾乎用盡,她終於聽到了另一聲期待已久的啼哭——
嗚哇!那樣響亮的哭聲,響徹信王府深沉的夜色。
應該是個男孩兒吧?謝璇模模糊糊的想,剛才出來的那個是女孩兒,難道她真的生了個龍鳳胎?
心裡有喜悅充盈,身體卻累得像是要散架。已經不需要她做什麼了,現在就該像產婆說的那樣,安安心心的睡一覺,把一切交給太醫和伺候她的一群人。
有韓玠在外面守著,她無比安心。
外頭月色明亮,仲冬的夜冷清蕭瑟,韓玠渾身是汗,在聽到產婆出來報喜的時候,終於鬆了口氣。仰頭望向夜空,弦月彎彎的綴在那裡,如水傾瀉。
產婆終於不再攔著他,韓玠步履匆匆的進入產房,周圍的丫鬟們忙碌著清洗兩個孩子,產婆高興的聲音還不時竄入耳中,「是龍鳳胎啊,龍鳳胎!王妃這是十全十滿的大福氣,大福氣啊!」
韓玠當然為這龍鳳胎而高興,心裡頭記掛著的卻還是謝璇。
方纔的一聲聲嘶喊像是利刃尖銳的劃在他胸口,她受了多少苦,他便承受多少折磨。早已請教過太醫女人生孩子是怎麼回事,他看著謝璇猶自皺著眉頭的睡容,甚至不敢觸碰——從前行房的時候,有時候他用力猛了,她都能哭著喊疼叫他輕些,甚至第二天下地時走路都難受,便恨恨的咬他抱怨他。而如今,那麼大的兩個孩子生出來,撕裂嬌嫩,她該承受了多少痛?
低頭將她露在錦被外面的手捧起來,悄無聲息的親吻,韓玠想要緊握,卻又不敢用力。
新的生命誕生,她咬牙忍受的痛苦,一定比他數次險些喪命時還要多很多。
他的璇璇,其實比他還要勇敢堅韌許多。
心中滿是愛戀,她虛弱的容顏落在眼中,是永生難忘的畫面。
次日清晨日出東隅,陽光撒滿信王府的每個角落,謝璇在明光院的榻上醒來時,猶自恍惚。
像是睡了很久很久,極致的疲憊中就連夢境都沒有,她茫然瞧著頭頂的撒花帳子,一時恍然。這是在明光院裡?她的孩子呢?習慣了小腹處沉甸甸的胎兒,如今竟輕鬆得像是什麼都沒有一樣,險些讓她覺得惶恐。只有下身還隱隱作痛,提醒她昨夜那撕裂般的折磨。
身側有熟悉的呼吸,謝璇終於理清了思緒,想要翻個身,只是微微一動,下身的疼痛便迅速襲來,叫她毫無防備的吸氣呼痛。
旁邊韓玠將她守了一宿,臨近天亮時才敢稍稍鬆懈,他睡得極淺,聽到這動靜時立馬睜眼,「璇璇?」目光對上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因為疼痛而皺著眉頭,面色依舊虛弱。
「醒了?」他躬身在她唇上親了一下,手臂輕輕的搭在她的小腹上,「這兒要多養幾天,不能亂動。昨晚生下的果真是個龍鳳胎,一對兄妹,這會兒應該還在外頭睡著。要喝水麼?」
謝璇眨眨眼睛。
昨夜出了太多汗,渾身都是粘膩的,其實最想先去拿熱水沐浴舒緩,可身體的疼痛輕易戰勝了不適,就只能往後推推。
韓玠揚聲叫芳洲進來伺候,謝璇先強忍疼痛漱了口,韓玠便將兌了蜂蜜的溫水一勺勺的餵給謝璇,「先忍一忍,晌午的時候若能輕鬆些,再起來盥洗沐浴。」
謝璇沒有拒絕。喝完蜂蜜後,身上的力氣像是又恢復了許多,她聽到肚子裡咕嚕嚕的叫了一聲,便又眼巴巴的瞅著韓玠,「餓了,叫芳洲先幫我擦擦,孩子醒了就抱過來給我看。」
果真還是忍受不了那份粘膩,韓玠無奈,「要不我來?」
「要芳洲!」謝璇重申。光天化日的讓韓玠給她擦拭身子,被丫鬟們傳開,她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韓玠耍賴,「昨晚還是我幫你上藥的。」
這藥是上在哪裡,謝璇心知肚明,面上微紅,立時狠狠的瞪了韓玠一眼,「你等著!」將韓玠趕出了內室後,便叫丫鬟們在帳外備水,由芳洲來給她擦拭——從幼時開始,她的身邊就跟著芳洲,這麼多年主僕相隨,芳洲伺候她沐浴,幫著她抹膏子養肌膚,再多的秘密都窺見了,同為女兒家,倒還能少幾分羞澀。
只是身子還是難受,只消稍稍挪腰便能侵襲至腦海。
昨晚那樣的疼就忍過來了,謝璇咬著牙一狠心,利落的翻了個身趴在榻上,叫芳洲把渾身粘膩擦拭乾淨,連帶著寢衣和底下的薄褥也一併換了。芳洲伺候慣了這些事情,除了叫謝璇翻個身之外,倒也沒折騰出太大動靜,免了許多苦楚。
這般完事了,又擦臉抹了潤膚的膏子,頭髮雖不能挽髻,梳開了散在枕後,叫人神清氣爽。
韓玠在帳外等了半天,等這邊忙活完了,才進內室吩咐人將熬好的細粥送來。
層層軟枕墊著身子,謝璇辛辛苦苦的懷胎十月,熬過分娩的劇痛,此時便心安理得的躺著,任由韓玠一勺勺的將粥餵給他。邊吃邊商議孩子的名字,謝璇有點苦惱,「昭兒這個名字是從前就取好的,不能廢了,把它給兒子還是女兒呢?」
「給兒子。」
「你偏心兒子!」謝璇立時抗議。
韓玠笑了笑,「昨夜他們出生時,月色清澈,照在未融的積雪上晶瑩生輝。我給女兒想了另一個名字,叫盈盈好不好?」
「盈盈?」謝璇將這名字放在舌尖咀嚼。儀態美好,清澈嫻雅,念著就叫人想起盈盈春水和爛漫春光。美人笑隔盈盈水,她的女兒自然當得起這個名字。於是翹著嘴角,滿意笑道:「那就叫盈盈。」
喝完細粥歇了會兒,兩個孩子睡醒,奶娘便將襁褓抱到了謝璇跟前。
剛出生的孩子其實算不上多好看,肌膚還有點皺巴巴的,泛著點紅色,還沒長成嬰兒細膩嫩白的模樣。謝璇卻還是瞧得合不攏嘴,「果真是一模一樣的龍鳳胎,那時候我跟澹兒剛出生,大概也是這樣吧?不過昭兒是哥哥,當哥哥的將來可得照顧著妹妹。」
襁褓裡的兩個小寶貝當然聽不懂,只是眨巴著眼睛看她。
謝璇的目光在兩張嫩嫩的小臉蛋兒上逡巡,滿心裡全是歡喜。這是她和韓玠的孩子,也是生在十月裡,曾經最為遺憾的事情在此時終於得以圓滿,她顧不得身子疼痛,探身過去將孩子挨個親了親。
曾經破碎失去的在此時彌合尋回,可以算圓滿了吧。
信王妃誕下龍鳳胎的消息迅速散播出去,王府的門檻再一次被踏破。
如今的攝政王早已與早幾年的信王截然不同。當初韓玠剛娶謝璇的時候,他不過是個半路認祖歸宗的普通皇子,不能說不起眼,卻也沒多少權勢。三年的時光過去,越王叛變、先帝駕崩、皇孫即位,他卻已大權在握。自打射殺南苑王,阻斷鐵勒南侵的腳步之後,信王之威勢愈發盛隆,如今有了這般大喜事,朝堂上下,誰敢不來湊熱鬧?
收禮的人將各色錦盒捧得手軟,長長的禮單不斷延伸,王府的長史大人應付著各色官吏,幾乎跑斷了腿。女官亦獨佔了一處客廳來接待前來道賀的夫人們,因謝璇產後虛弱,能入後宅的人少之又少。
當然皇室宗親們來訪,謝璇和韓玠是必須見的,送走了這一波貴人,後頭就自在些,除了親近之人,餘下的也無需應付。
謝珺依舊是和謝玖一起來的,途中碰巧遇到謝澹,幾個人便結伴而來。
時愈數月,謝珺的精神比之從前還要好許多,打扮得並不算華麗,卻樣樣精心。佔了做生意的便宜,衣裳是她和溫百草商議後裁剪縫製的,用料、紋飾和繡工無不別出心裁,少了做少夫人時的老氣,倒透出些鮮活生動。
她今日來的時候還帶了許融,他年紀尚小,熬不住姐妹幾個的絮絮說話,在旁邊坐了會兒,便去扯謝澹的衣襟,「舅舅,你再帶我去看弟弟妹妹好不好?」
謝澹即使同姐姐感情融洽,到底也對她們的話題不甚有興致,聞言便牽著許融,先向謝璇道:「姐姐們坐著說話,我再帶融兒去看看外甥吧,這孩子好奇。」已經是第二次當舅舅了,比起當初去看許融時的新鮮好奇,此時的他更見沉穩,牽著許融小不點的時候,倒是個名副其實的穩重舅舅。
謝璇自無不允,吩咐木葉引著舅甥倆去隔壁看孩子。
昭兒和盈盈這會兒都醒著,奶娘在旁邊照料,見著謝澹時,齊齊行禮。
謝澹點一點頭,牽著許融的手走到搖籃邊上,蹲身扶著小外甥。
許融方纔已經看過一次了,卻還是看不夠,小小的手指頭送到嬰兒掌心,被昭兒猛然握住的時候便咯咯直笑,「他喜歡我!舅舅,他喜歡我!」說著抬眼瞧兩位奶娘,趁她們不注意,飛快的湊過去香了一口。好軟啊,這麼小的娃娃,比他還小好多呢!
「融兒剛出生的時候也是這麼小。」謝澹比劃了一下,便有些感慨,「有次我去逗你的臉蛋,卻被你抓著指頭送到嘴裡咬了一口。那時候你連話都不會說,幾年疏忽而過,你已經這麼大了。」
——再過個兩三年,等他成親生子,搖籃裡這一對兒龍鳳胎,也可以這樣趴在搖籃邊上逗他的孩子了。彼時帶著他們的,或許就是許融這位大表哥了。
想一想這情境,心底裡便覺得暖和。
隔壁的內室之中,謝璇和謝珺、謝玖姐妹幾個敘過家常,話題就又轉到了外頭的霞衣閣上。自謝珺和離之後,她的全副精力就全放在了霞衣閣上——其實那兩間衣坊就極好的底子,後面是信王妃這個靠山,店裡頭又有溫百草這般出類拔萃的人才坐鎮,位置選得也不錯,只消好生管理,將諸般事情理得清清楚楚,日益壯大,指日可待。
而將這些千頭萬緒的事務掌理得清清楚楚,令所有人各司其職,而後蒸蒸日上,正是謝珺所擅長的。
今年的生意雖然因先帝駕崩、鐵勒南侵等事受了影響,經謝珺這幾個月的打理後卻日漸起色,比之從前還興隆了許多。
謝玖聽她語含滿足的敘述這些事情,由衷歎道:「大姐姐在這些事上,著實叫我欽佩。那麼大個鋪子,裡頭的經營外頭的往來,都打理得井井有條。等往後生意做大,有了分號,要鎮住那些個掌櫃的,也不是易事,我想著都怕,大姐姐卻是不費吹灰之力。」
「做習慣了,不管大小,也就那幾樣罷了。」謝珺倒不覺得這有什麼棘手之處,「你如今做著首輔府上的少夫人,人情往來家宅上下,還不得打理?」
「我就為這個犯愁呢!回頭可得好好跟大姐姐學學。」
謝璇便故意護著,「大姐姐可是霞衣坊裡的頂樑柱,往後做首飾做香料,我全都指望她呢,可不許你拿小事去叨擾。」
謝珺忍俊不禁,「原來你誆我一起做生意,是想叫我當管家婆?」
「那姐姐當得高興麼?」謝璇眼中含笑,問得認真。
從金尊玉貴的公府少夫人到偶爾會被人詬病的商人,即便將來或許能掙個皇商的身份,到底落差不小。謝璇雖然不曾挑明了說過,也總擔心謝珺會難以接受——她自己是死過一次看透了這些虛名,謝珺那兒是個什麼想頭,畢竟還捏不準。
對面謝珺卻不甚在意,「若是做得不高興,我也不費這力氣了。」
「姐姐高興,那我就放心了。」謝璇的一顆心歸於原處。
這些天的信王府熱熱鬧鬧,在皇宮大內,昭陽宮中的氣氛就不怎麼好了。
小皇帝氣哼哼的站在傅太后跟前,眼裡全是倔強,「皇上為什麼不能出宮!朕又不是去外面亂走,有侍衛和宮人們陪著去一趟信王府,有什麼不可以!朕身邊一個玩伴都沒有,信王叔那裡多了個弟弟妹妹,朕過去看看又怎麼了!」他氣得臉蛋都漲紅了,明黃的衣袍覆身,負手站在那裡,頗有點威儀。
傅太后只覺得氣往頭上衝。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自打韓玠拿吳沖的首級驚嚇之後,她的脾氣便日益浮躁起來,疑神疑鬼不說,也容易喜怒無常,脾氣上來就直衝腦門,拿多少涵養都壓制不住。她不敢拿手指著小皇帝斥責,只是氣道:「皇上可記著你的身份?你是皇帝,是一國之君!信王就算攝政,他也是皇上的臣子!他如今就只是生個孩子罷了,皇上哪能紆尊降貴的去看。皇上要是想看,我吩咐人把孩子抱進來就是!」
「可太醫說了,弟弟妹妹太小,不能抱出來的。」
「誰是弟弟妹妹?皇上是天子,上有先帝下有群臣,他一個王爺的孩子,哪就算弟弟妹妹了!」
「你蠻不講理!」小皇帝氣急了,幾乎快要跳腳,「天天管著朕,什麼都不許朕做。朕偏要去看,偏要去!」從前當太孫的時候,他還能常出宮去玩,自打登上了皇位,傅太后成日家只知道叫他讀書學理政,除了這四四方方的宮城,哪兒都不許去。
可他快要悶死了!
這皇城巍峨尊貴,宮殿卻都一個模樣,就連御花園裡的花兒都是規規矩矩的沒意思,他想去外面透透氣,去看那些有趣活潑的玩意兒。
小皇帝沒耐心再跟傅太后吵,抬起腳就氣哼哼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