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年,再次籌辦皇帝的喪禮,所有的儀程還未生疏,禮部做起來得心應手。
大殮之後移了梓宮,還是和去年一樣,棺前隆重設了幾筵、安神帛及立銘旌等物,闔宮上下皆為大行皇帝服喪。只是前次是為年事已高的元靖皇帝,這次是為才止五歲的小皇帝,難免叫人感慨。成孝的時候,要緊的宗親和眾臣都聚得齊全,滿目皆是枯白的帳幔,因小皇帝未有傳位的聖旨,叩拜後第一件事,就是擇定嗣位的皇帝。
如今朝堂上下,宮廷內外是個什麼形勢,在場眾人都是心知肚明。
元靖帝膝下現放著兩個皇子,晉王固然有賢名,卻沒什麼建樹,看平常舉止,對朝政也不甚上心。倒是韓玠辛勞,以攝政王的身份總理朝堂事務,於六部三司都極熟悉,更難得的是有射殺南苑王、平定雁鳴關戰事之功勞,論才能功勳皆可服眾。是以在大多數人眼中,韓玠登基,幾乎是眾望所歸。
傅太后當然是個例外。
她是隆慶皇帝的母親,即便平常瘋瘋癲癲不怎麼能踏出昭陽宮,那也是閉宮靜養而非禁足,今日的喪禮上,她自然不能缺席。或許是心頭渴求強烈,壓住了潛藏於心的恐懼,今日她竟然也沒怎麼發作,安安穩穩的撐到了現在。
金德是隆慶小皇帝跟前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待眾人叩拜完畢,正想著請韓玠上去,那頭傅太后已經挪步上前,搶個先機。她的面色一如既往的蒼白,強自鎮定,目光掃過底下眾宗親和重臣,開口說了兩句客套話後便婉轉奔向正題。說了幾句,覺得心虛,便又抬眉看向人群中的岐王和晉王。
因宗親之中,韓玠以攝政王的身份站得靠前,傅太后這一抬頭時,恰恰與韓玠的目光對視,便是一陣莫名的心慌,旋即挪開目光,直奔岐王。
可惜岐王並未如預料般看向她。
再看向晉王,那位滿面哀戚,更沒功夫理會她。
傅太后掌心濕膩,揪緊了衣裳,強自支撐下去,「……先帝在時,常誇晉王才能卓著,賢良仁善,明宗皇帝在時……」絮絮叨叨的一通話,無非是說晉王賢名仁慈,得前面兩位皇帝看重,合該繼位等等。可惜她自瘋癲後大不如前,即便這長篇大論是先前就想好了的,說出來也不怎麼連貫,她越說越緊張,瘋癲日久的腦子愈發混沌,最後求救似的看向了晉王。
這回晉王理會她了,目光一觸之後,緩緩挪開。
「臣弟慚愧,雖忝居王位,未能為先帝盡孝,未能為大行皇帝輔國理政,如何當得賢良二字。論才能、論德行,信王兄為輔佐大行皇帝鞠躬盡瘁,立下赫赫功勞,朝野上下,無人能及。」他稍稍側身,像是對在場所有人說的,「臣弟自愧平庸,實不敢當此謬讚。」
傅太后的臉猛然變得慘白。
眾目睽睽之下,最後一絲幻想被擊得粉碎,她即便費心安排,晉王自願退出,她能如何?況原先曾露過口風的岐王巋然不動,先前假意答應的晉王在此時釜底抽薪,那麼她所安排的一切,她的垂死掙扎……連日來的期待與幻想化為泡影,那種熟悉的無措與驚恐又鋪天蓋地的席捲過來,傅太后瞧著底下滿目縞素,不小心又對上了韓玠的眼睛。
他的臉上沒太多表情,只是冷淡的看著她,那眼神似是嘲諷,似是不屑……
傅太后理不清那麼多了,腦子要爆炸了似的,整個人都在顫抖,渾身上下像是冒起了虛汗,令她連站都站不穩。天旋地轉,她費盡心力的掙扎,在此時顯得可笑。倒下去的那一瞬間,傅太后的目光恍惚掃過一些熟悉的面孔,看到她們眼中的嘲諷,怪異又諷刺的看著她,彷彿她是戲台上自獻其醜的傻子。
韓玠依舊站得筆直,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太后傷心太過,鳳體違和,宣太醫。」他沉聲說。
五日之後,韓玠登基。
登基大典與去年沒什麼不同。又是三月的艷陽天氣,宮城上下皆被明媚的陽光籠罩,簷頭瓦上,熠熠生輝。經過沖洗的漢白玉階不染纖塵,丹陛之上游龍飛舞,群臣列於階下,韓玠一步步走上去,腳步堅定。
去年這個時候,他牽著思安的手,將他送至皇位。一年光陰折轉,那個孩子不再懼怕空蕩肅穆的乾清殿,卻終究沒能抵過身體的拖累。
「信王叔,將來我長大了,一定會是個明君!」
「信王叔,皇爺爺說了,為人君者,不能怕吃苦,要讀更多的書,做更多的好事,才對得起這朝堂天下!」
「信王叔……」
「信王叔……」
那個孩子曾在這明黃龍椅上畏懼惶惑,曾在這龍椅上孤獨無依,也曾在這龍椅上端坐,藉著他給的膽氣,頒下一道道聖旨——如果身體再健朗一些,將來的他,必定會是個好君王。
韓玠手指拂過龍椅,端端正正的坐下。
陽光鋪滿了皇城,殿外的漢白玉階和護欄邊是整整齊齊的禁軍守衛,朝臣們跪列兩側,往外是韓玠所熟悉的宮宇樓闕,巍峨而肅穆,那簷頭的明黃琉璃瓦映照著陽光,稍稍刺眼。群臣叩拜,韓玠朗然開口,頒下登基後的第一道聖旨——例行的為大行皇帝上謚號,封皇后,尊太妃。
待得小皇帝的喪禮完畢,已是四月了。
去年因元靖帝駕崩和雁鳴關戰事而推遲的春試被列上議程,韓玠對這些事算是駕輕就熟,從攝政王到皇帝,除了身份轉變之外,做的事情卻彷彿沒有太大的變化。
倒是謝璇不大適應。
從信王府搬進皇宮,諸般事務都有些陌生。她以前不怎麼擇床,這回卻不知怎麼的嬌氣了起來,連著兩三天都沒能睡得安穩,只能在晌午時補眠。從王妃到皇后,手上又多了許多事務,難免要費些神思——好在有婉太皇太妃在旁邊幫忙,大小事宜經她詳細一說,倒是全都捋順了,能讓她安心歇覺。
韓玠議完事回來時正是晌午,四月的天氣漸漸暖熱,謝璇已經用完了午膳,由芳洲扶著散步完了,正在午睡。
他今兒在朝堂上事情不多,將前陣子積壓的事情全都理完了,只覺得無事一身輕,瞧著謝璇那恬淡睡容,自己也犯困起來,便也蹭上去,同謝璇一道午睡。
等真的躺在了榻上,卻又睜著眼睛睡不著,他將手搭在謝璇的腰間,摸到那漸漸消瘦下去的腰腹時,十分心疼。其實自打生了昭兒和盈盈之後,謝璇已經豐滿了許多,該顯得身段兒全都顯出來,經月子裡一養,更是豐腴了不少。
而這一個月勞心勞力,他忙著小皇帝的喪事和登基之初的諸般瑣事,兩個孩子就只能留給她,加之她身上事兒也不少,不知不覺之間,竟清減了這樣許多。韓玠歎了口氣,湊過去在她額頭吻了一下,懷裡的謝璇似被打擾了夢境,不滿的皺皺眉頭,卻往他懷裡蹭了蹭。
「玉玠哥哥……」謝璇的手也環到了韓玠腰間,迷迷糊糊的睜開眼,「你回來了?」
「嗯,今兒事情少,沒耽誤太多時間。」他的聲音中也有倦意。
「用午膳了麼?」
「跟衛首輔他們議事,順便就用了。」韓玠的手掌在她腰間摩挲,「這些日子事情多了疏忽,才發現你瘦了不少,在宮裡不習慣麼?」
謝璇湊在韓玠跟前,點了點頭,「自打生下這一對寶貝,就比從前更少眠了。夜裡睡不著,白天就沒心思用飯,你又那麼忙……」自小皇帝駕崩以來,兩人已有許久不曾行房,此時謝璇午睡才醒,心緒慵懶,便不自覺的撒嬌起來,往韓玠唇邊湊了湊,「待會你再陪我用些點心。」
「好。」韓玠趁勢吃了一嘴豆腐。
「這宮裡太空蕩了。」謝璇枕著韓玠的胳膊,閉了眼睛喃喃,「先前那幾位妃嬪移居別宮,幾位太皇太妃也不怎麼出門,好多宮室都空著,出門去除了找幾個長輩,反倒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從前她若覺得悶了,出門就能找溫百草,或是去找謝珺等姐妹,或是去城外遊山玩水,乃至坐車到街市走一圈,也能散散心。
如今倒好了,四四方方的宮城,走來走去全是一樣的宮殿長廊,想散心都沒多少地方可去。
「過兩天請你姐姐她們進來一次吧。」韓玠低頭,徵詢她的意思。
「可以麼?」
「嗯,宮中諸事已定,外頭有我,你可以安心做皇后了。」韓玠翻身起來,拿手臂撐著頭,居高臨下的瞧著謝璇,「其實做皇后也不難,事情挑幾個得力的女官分下去,也無需費心,你呢,照顧好兩個孩子就好。若是覺得悶,也能來書房找我,正好一起解悶。」
「我怕打擾你,」謝璇的手臂吊在他脖頸間,「新官兒上任都有一堆事情理不清,更何況你是個皇帝。玉玠哥哥,我倒現在都還覺得恍惚呢,怎麼忽然就成了皇后。有時候半夜醒來瞧著這寢殿也覺得陌生,要不是身邊有你,我都懷疑是跑錯地方了。」
「習慣就好,有我在。」韓玠低頭,吻住了謝璇的唇。
纏綿又溫柔的吻,稍稍安撫了謝璇的心緒,她心裡那股莫名的焦躁漸漸散了,才道:「嗯,有你在身邊,哪兒都是一樣的。」——不管是前世的靖寧侯府,此生的信王府,乃至這座威儀皇城,有韓玠在,心裡便能踏實許多。
躺著難受,謝璇便又坐起身來,拉著韓玠去看兩個孩子,誰知道那倆也正睡覺,於是到窗邊吹著風,商議請謝珺她們入宮的事情。謝璇畢竟不如韓玠經過大風大浪,陡然成了皇后,許多事情便束手束腳的不敢放開手去做,「請姐姐她們進來的話,在哪兒好呢?太皇太妃也想念姐姐呢,到時候也得見見。」
「既然覺得宮城無趣,就在南御苑,或是謝池。」
「可以嗎?」謝池的風光當然是誘人的,謝璇驚喜。
「有何不可?」韓玠帶著她在宮廊慢行,「這宮廷內外,你想去哪兒都行。等南御苑和謝池都玩膩了,咱們就挑時間去行宮,其實北邊還有個宮苑,只是從前失於打理,回頭休憩出來,去那兒散心也很好。」
這樣多的地方列出來,那種枷鎖禁錮的感覺便消失殆盡,謝璇側頭睇著韓玠,笑意盈盈,「才當了皇帝就這樣大費周章,放任我各處散心,不怕言官們說你昏聵?」
「朝堂上無愧於心,後宮裡的事礙著他們什麼了?」
「那往後我就能多去謝池!」——從前謝池被圈住,沒有皇家宗親引路便很難近來,謝璇貪戀其中風光,卻總難以盡興遊玩,如今這滿湖風光放到了眼皮子底下,倒是不能辜負的。
於是三日之後,謝璇在南御苑設了小宴,只邀請謝珺和謝玖、溫百草、韓采衣、唐婉容幾個人過來。那一日韓玠的也得空,順道請了衛遠道和小舅子謝澹,以及晉王。因有謝珺在,對於邀請好友許少留的事有些遲疑,問了問謝璇的意思,謝璇卻是半點都不猶豫,「當然請啊,為什麼不請。姐姐又沒欠著許家,難道還要時刻避著?回頭把融兒也帶過來,還能讓姐姐高興些。」
韓玠果真邀請了許少留,又吩咐帶著許融,許少留不得不遵命。
初夏的南御苑自然是極美的,謝璇這小宴與冬至等大宴不同,不去挑那寬敞闊朗的地方,卻設在了御苑外謝池邊上的一座樓閣。樓閣臨水而立,推窗便是謝池的滿湖碧波,拂堤楊柳和近處成片的碧綠荷葉送入眼中,心曠神怡。
謝璇因為貪戀這兒風景,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半個時辰過來,挑了龍舟同韓玠遊湖半圈,將連日的郁氣散盡。
謝珺和謝玖來得最早,途中順道接了溫百草,三人行禮拜見,原以為成了皇后的謝璇能正經嚴肅些,誰知道一照面,謝璇頭一個問起的竟是霞衣閣——
「溫姐姐如今不必每日照顧孩子,該有不少精力放在霞衣閣上,那邊近況如何?」
謝珺便將近況說個明白,末了打趣,「高夫人前兩天還說呢,這回咱們仰仗著皇后,也不怕那些宵小之徒,回頭再盤下兩間鋪子,將生意做大些,也不浪費她的心血。就是不知道皇后意下如何,畢竟這還是你的鋪子。」
「我還不是都聽姐姐的。」謝璇倚窗而坐,長髮挽起髮髻,飛鳳珠釵挑在鬢邊,比從前更增嬌艷貴麗。她前陣子忌口了不少東西,如今漸漸放開些,便不時的拿了蜜餞慢慢嚼著,「說起來這霞衣坊以後可就要托付給姐姐了,我這兒擔著母儀天下的名字,再要把掌櫃的召進來吩咐生意上的事,還不得叫人笑死?只有一樣,尚衣局的衣裳都不及溫姐姐的衣裳秀氣,回頭等溫姐姐有空,也得幫我做兩件才是。」
這是自然的,有皇后娘娘這個金字活招牌放著,溫百草怕是要名躁京城了。
這頭正自說著,女官在外稟報,不多會兒簾子掀起,卻是韓采衣和唐婉容到來,她們的身後,跟著許融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