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京城格外蕭瑟寒冷,哪怕外頭掛著個太陽,經了那一層薄薄的雲遮掩之後也顯得黯淡無光。平地上一陣風刮過,捲起幾片殘落的葉片,冷瑟瑟的直往脖子裡灌。
謝璇跟著謝珺去榮喜閣裡問安的時候,懷裡緊抱著手爐,然而那也只能給胸口雙手帶來溫暖,腿上卻還是涼颼颼的。她的鼻尖凍得有點發紅,今兒早晨飄起了干雪沫子,落在眼睫上晶瑩剔透。
走進榮喜閣裡,暖暖的炭氣撲面而來,融化了雪沫,隨即打濕眼睫。
謝珺笑著拿帕子幫她擦了擦,又將手爐遞給後頭的芳洲和流霜,姐妹倆牽著手轉過紅木嵌大理石的大屏風,就見裡頭一屋子人都熱熱鬧鬧的坐著,氣氛十分熱絡。
岳氏正在說話,「……老夫人難得有興致,既是如此,不如咱們就到園子的暖閣裡去,燒酒吃肉,也是冬日裡的樂趣。」
「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畢竟麻煩。」謝老夫人意有所動。
底下姐妹倆問安完了,岳氏就又接著道:「這怕什麼,這會兒吩咐下去,不出一個時辰就好了,老夫人意下如何?」
上頭謝老夫人似是想去,可又怕上了年紀受不住,一時間有些猶豫。她們這般探討了,底下謝璇聽得一頭霧水,便揪了揪旁邊謝珮的衣裳,「四姐姐,這是在商量什麼?」
「外頭有人給老太爺送了好些鹿肉,老太爺分了一半到這裡,老夫人一時興起想烤鹿肉吃呢。」謝珮和善的笑著,眼睛裡卻也有些期待。三房的謝緹是庶出,向來安分守己,三夫人隋氏也是柔善的性子,謝珮從小被這兩位熏陶著,便也成了一副柔和善良的性子,任何事情上都是與人為善。
謝璇對這位堂姐也比較有好感,便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四姐姐也想試試?」
「以前聽人說起過,只是沒這般烤著吃,倒有些饞了。」
旁邊謝玖聽見,便也湊過來,同謝珺道:「大姐姐,你想不想去?」
謝珺只抿唇笑了笑,未置是否。
謝玖便是一笑,款步上前,便在謝老夫人跟前撒起嬌來,「老夫人,難得大家都有興致,不如就一塊去吧?孫女兒給您烤肉吃,保管比別的都香,回來再熬點消食調理的湯,不怕什麼的。」
謝老夫人瞅了她一眼,這個高挑的孫女兒雖不及謝珺端莊,平常也稍有女兒家的姿態,偶爾撒嬌一回,還真是那麼一回事情,不由笑道:「好好好,既然你姐妹們都想去,冬日裡閒著也是無事,就玩這一回吧。」
於是由羅氏和岳氏去安排,姐妹幾個怕在這裡礙事,便到裡間去下棋玩。
府中姐妹六個,最大的謝珺十五歲,最幼的謝璇十歲,年齡差不太多,倒是能玩到一處去。即便謝玥跟謝璇姐妹倆不睦,這等場合下倒也不會挑釁,兩下裡各自避讓著,倒也算其樂融融。
等一切準備停當,眾人便由丫鬟婆子簇擁著,往後園的暖閣裡走。
這會兒已將近午時了,羅氏跟著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什麼,便有些猶豫。
謝老夫人停下腳步,回頭問道:「怎麼了?」
「已經快午時了。」羅氏有些侷促,抬頭看著天色,繼而往遠處一望,那是祠堂的方向。從她出了禁閉至今,每天晌午都要去跪祠堂,幾乎風雨無阻,有一回病得實在厲害,便求著謝縝空了那天,結果病癒後,還是被謝縝逼著將那時辰補了回來——
可見這件事上,謝縝畢竟是下了決心的。
羅氏也是會看臉色的人,經了那一回,認清謝縝的意思後,倒也不敢偷懶,每天按時去吃苦,就盼著有一天謝縝能回心轉意,憐她苦心。
此時大家興致勃勃的正往後園走,想起她每天跪祠堂的事情來,未免有些掃興。
謝老夫人當即將目光投向了謝璇,「六丫頭。」
謝璇聞言抬頭,茫然的看過去,彷彿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只是眨巴著眼睛,有迷茫也有冷淡——羅氏自己造的孽,如今惡果自食,憑什麼要她去求情?
心中已準備好了許多推拒的說辭,就等著謝老夫人發話斥責,誰知道謝老夫人一反常態,並沒有對她說什麼,只是將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繼而向羅氏道:「既是如此,我們就先過去,你待會過來吧。」
不再做任何逗留,老夫人帶著一群人熱熱鬧鬧的出了榮喜閣,剩下個羅氏呆怔的站在原地,只有同樣目瞪口呆的謝玥陪伴。
「娘……」謝玥仰起臉來,彷彿不可置信,「老夫人她,她怎麼不幫我們了?她不是最討厭謝璇的嗎?」
……
羅氏也是愣了好久,才忽然明白些什麼,蹲身站在謝玥身邊,低聲問道:「我記得你說過,冬至那天你們去南御苑的時候,玉貴妃曾找過咱們家貴妃娘娘,還讓晉王和謝璇一起去印社?」
這麼一說,謝玥倒是想起來了,「是有這回事情。」
難怪……難怪……羅氏的臉上陡然灰敗下來,握緊拳頭蹲了片刻,才將謝玥抱進懷裡,身子微微顫抖著,彷彿有怨意亦有怒氣。
謝玥覺得奇怪,低聲問道:「娘,怎麼了?」
「這個老妖婆,」羅氏壓低了聲音,怨懟的聲音自牙縫裡擠出來,低得幾乎隨風即逝,「她一定覺得是玉貴妃看上了謝璇,才會轉了態度。難怪著兩個月她忽然不再擠兌謝璇,原來是這樣的打算!哼,我從前所作的那些功夫,難道抵不過人家一句暗示?」
謝玥聲音一顫,低聲道:「娘,你說玉貴妃……」
便在此時,門口有個丫鬟折身回來,見著謝玥還站在那裡,便尷尬的笑了笑,朝羅氏道:「夫人,老夫人吩咐奴婢過來接五姑娘過去,怕天冷地滑,她傷著了。」
羅氏倒是變臉極快,起身時臉上蘊藏笑意,「那就勞煩你看顧了。」將謝玥推到小丫鬟身邊,衝她擺了擺手,是讓謝玥放心離去的意思。
待兩人離去,羅氏回頭看一眼榮喜閣上低垂的團錦門簾,冷笑著咬牙。
過河拆橋,翻臉無情,這母子倆當真是一樣的心性!
後園的暖閣裡,每個角落都燒著銀炭,將整間屋子烘烤得暖熱。
正中間的爐上火苗竄動,鹿肉滋滋微響,香氣四溢。
謝璇將一片鹿肉送進嘴裡,恨不得將舌頭也一塊吞下去。好吃啊,真是太好吃了!上一世在道觀裡吃不到這些東西,後來進了靖寧侯府,韓夫人雖是武將府上的夫人,管轄女眷的時候卻十分嚴格,從不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她吃的興致盎然,不時將烤好的鹿肉分一些給姐姐妹妹,滿廳笑語中,只有謝玥一人臉現落寞,不時的轉頭望外,像是在等羅氏前來。
羅氏畢竟沒有再趕過來。
今兒她在榮喜閣外的那一句話,在場的人肯定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然而謝老夫人並沒有順她的意思,便無異於一個巴掌扇在她臉上,彷彿是在斥責她的癡心妄想。
羅氏在謝縝面前伏低做小,在謝老夫人跟前溜鬚拍馬,這些年來早已藏了滿肚子的委屈。這般嚴寒的天氣裡,府上女眷們都在後園烤鹿肉吃,獨獨她冒著雪渣子去祠堂外受罰,如此鮮明的對比,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哪裡還有臉面再來湊這個熱鬧?
謝玥一直等到快結束的時候,才明白羅氏是不會來了。
她的心緒低落到了極致,那滿口濃香的鹿肉送到嘴邊,也是味同嚼蠟。
尤其是看著謝珺和謝璇滿臉的笑容,便愈發覺得刺眼——
母親當初只是一念之差而已,憑什麼至今都要受罰?謝珺和謝璇做後輩的,憑什麼罔顧羅氏的顏面,這般猖狂?
憤怒漸漸積攢,若是擱在以前,謝玥恐怕早已過去往謝璇身上發洩了。然而此時看著那位腥膻大嚼的妹妹,她竟有些望而卻步,只是那含怨的目光落過去,叫在場所有人都發現了她的情緒。
然而謝老夫人不開口,便沒有人去戳破,於是謝玥一直積攢著怒氣。
直到酒足肉飽,岳氏和隋氏伺候著謝老夫人到隔壁去摸骨牌消食,姐妹們圍在後面看熱鬧。謝玥學乖了些,不去挑起衝突,反而將懷裡一枚純金的戒指掏出來,在掌心慢慢把玩。見沒人注意,她還特意加重了動作,低頭摩挲時,旁若無人。
還是謝珮最先發現那枚碩大的戒指,詫異問道:「五妹妹,這是哪來的?」
純金打造的戒指,上頭還鑲了一顆紅寶石,看那尺寸,明顯是男人用的東西,謝玥拿著它做什麼?
謝玥抬起頭來,臉頰浮起紅暈,「一枚戒指啊,姐姐你瞧好不好看?」
「挺好看的,是大伯伯的麼?」
「不是,是有人送給我玩的。」謝玥咬著唇笑了笑。她就坐在謝老夫人的身後,見老人家依舊無動於衷,岳氏朝這邊看過來,便拔高了聲音,道:「冬至那天去南御苑的時候,我的簪子丟了找不到,快急哭了的時候後來有人看見,就送我這個玩。」
這話裡的味道就不太對了。
姑娘家沒人會拿這樣的戒指,送東西的必然是個男子,謝玥這般拿來張揚,似有不妥。若是姐妹們在私底下,或許還能打趣幾句,可當著謝老夫人和岳氏、隋氏的面,到底沒人敢放肆,一時間雖然滿懷好奇,倒沒人出聲。
只有謝玖一挑眉,仿若冷嘲一般,嗤笑道:「誰啊?」
「是越王殿下。」在滿屋的安靜裡,謝玥得意的報出了這個名字,隨即看向謝老夫人,期待她態度的轉變——謝璇只是因為被玉貴妃青睞,老夫人便態度驟轉,這回越王親自贈了戒指,老夫人該更高興吧?
果然謝老夫人轉過頭來,伸手將那戒指接過去,放在眼前頭瞧了瞧,隨即將戒指遞到身後老媽媽的手裡,吩咐道:「封好了收起來。五丫頭——」她肅然看向謝玥,「這事就此打住,不許再跟任何人提起,若叫老太爺知道,必會打斷你的腿!」
這樣的反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謝玥邀功之意換來冷淡囑咐,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後頭岳氏也是一臉疑惑,道:「越王殿下畢竟也是王爺之尊,老夫人的意思是?」
「這事你們不必過問,總之,往後碰見越王殿下,恪守規矩就好,若是過從親密被老太爺知道,我可不會求情。」謝老夫人的目光掃了一圈兒,畢竟是這府裡的當家主母,哪怕小事上糊塗偏心,對宮廷世家之間的大事上,她說話還是極有地位的。
岳氏和隋氏隨即站起身,應了聲「是」,姐妹幾個也都各自驚疑,起身應是。
謝老夫人彷彿興致被打攪,回身碰了碰那骨牌,卻是沒了繼續玩的心思,便叫人收了殘局,起身回榮喜閣,臨走的時候,順道將謝玥也叫走了。
回到棠梨院裡,一院子都是靜悄悄的,也不知羅氏是不是在正屋。
謝璇沒心情去管這個,跟著謝珺進了東跨院,一到了內室,姐妹倆便屏退丫鬟。謝珺倒了兩杯茶擺在桌上,謝璇早就忍不住了,「今兒老夫人那是什麼意思,咱們府上跟越王有仇麼?」
「算不上有仇。」謝珺喝一口茶,臉色倒是嚴肅的,「我也只是隱約聽老太爺提起過,像是當年為了什麼事情,如今的首輔郭捨幾乎要喪命,那時候老太爺還是管著事的,郭捨來老太爺跟前求情,老太爺一時善念放過了他。誰知道郭捨是個中山狼,一等風頭過去就又威風起來,後來官運亨通,有次險些害了咱們整個恆國公府。」
「郭捨這個我倒是聽說了,爹爹似乎也不怎麼與他來往,可是越王殿下……」
「像是那件事裡越王殿下也牽扯了進去,只是老太爺說得含糊,我也不敢問,況那些陳年舊事早就過去了,怕是連二叔、三叔他們都未必知道。」
「所以老太爺因為那件事,就忌諱著越王?」謝璇依舊滿頭霧水。
謝珺點頭道:「老太爺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時一時善念救了郭捨這中山狼。越王跟這件事有牽扯,哪怕老太爺未必深恨,必也是不喜的。所以今兒謝玥那般態度,才會被老夫人斥責。」
「原來是這樣。」謝璇慢慢的點著頭,梳理思緒。
按照老太爺的脾氣,若是深悔當年對郭捨的出手相救,對此事相關的人有所避忌也是應該的。可是她明明記得前世的時候,二叔謝紆曾與越王有所勾結,最終將整個恆國公府送到了越王的刀下。
那時謝老太爺尚且在世,難道他不知道二叔跟越王的往來嗎?
是二叔狗膽包天,瞞著老太爺跟越王暗通款曲,還是這其中又有了別的變故?
謝璇暫時猜不透,只能悶著頭喝茶。
姐妹倆坐了片刻,倒是謝珺笑著提起了一件事情,「前半年剛解了跟韓玉玠的婚約,這會兒又多了個晉王,璇璇,我瞧玉貴妃和老夫人都有這個意思,你呢,是怎樣打算的?」
謝璇沒想到姐姐會突然提起這個,一口茶水吞下去,險些嗆著自己,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已經憋紅了,「姐姐,你別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