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太爺活了大半輩子,第一回感歎家門不幸。
之前得知謝紆父子跟郭捨父子有來往的時候,他也只是覺得生氣,深恨老二夫婦野心太重,為了榮華不擇手段。
待得知謝玥此事時,謝老太爺甚至覺得有些噁心了——從去年謝璇在玄妙觀外遇險,到謝澹的飲食裡出現烏頭,到如今謝玥被哄騙得五迷三道,怎麼哪裡都有岳氏的影子?
這半年裡他被韓玠陪著外出閒逛、在府修養,沒少見到謝紆跟官場上其他人的往來,老太爺敲打警戒了幾回,謝紆也是我行我素,沒鬧出什麼大事來,老太爺便也沒心思去狠狠的管了。誰知道這回,他們不止跟郭捨有往來,竟然也會跟越王有牽扯?
而且,還是那樣齷齪的牽扯?越王私下裡的品行,她可知道?
氣怒之下,謝老太爺當即將謝縝叫到了跟前,連老夫人都沒告訴一聲,直接將田媽媽帶到了自己院裡。
這會兒天已經黑了,謝縝今兒在衙署事務繁忙,回府後連飯都沒吃一口就被叫過去,神色就有些蔫蔫的。老太爺一見,氣就不打一處來,怒聲質問道:「不過是一個女人,你到底要喪氣到什麼時候才肯振作!」
謝縝情知他是指陶氏,面色黯然之下,只躬身道:「兒子並不敢。」
「好好好,為個女人,家也不管了,孩子也不管了,整日除了抱著經書,就什麼都不管了是不是!」老太爺大步走過去,雖然比謝縝矮了半個頭,氣勢卻是十足的,「璇璇、澹兒、玥兒,一個個的都給人家害死了,你才肯用心是不是!」
謝縝一驚,忙抬頭道:「孩子們怎麼了?」
他一個當爹的,口中說著要照顧好孩子們,然而人雖在棠梨院,對謝玥的近況竟一無所知?謝老太爺氣怒之下,抬起手中的枴杖就招呼在謝縝身上,「老二媳婦打著壞主意,要把玥兒往越王那裡送,你竟然不知道!」
「有這事!」謝縝總算是精神一震,連忙道:「兒子近來疏忽,還請父親言明。」
謝老太爺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和惱怒,將今日謝璇轉達的事情說了,道:「玥兒一個十來歲的姑娘能懂什麼事情,被那些人教得心術不正,你這當爹的竟不知情!今日若非被老三媳婦和璇璇撞破,待大錯釀成,我們恆國公府還有什麼顏面往外走!」
謝縝未料到岳氏暗地裡還做了這般事情,驚詫之下,忙道:「是兒子疏忽了。之前聽說玥兒收了越王的扳指後,我還特意教導過她,竟不知道她沒放在心上!」
「疏忽,疏忽,你就只會說疏忽!到底要何時你才能挑起這擔子!玥兒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心性未定,你只說過就夠了?這且不說,你可知道越王是個什麼樣的人?」謝老太爺低頭盯著一臉驚異惶惑的謝縝,眼睛裡陰雲翻滾,「那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在冷宮裡長大的人心思陰狠,被他折磨死的童女少說也有十幾個,你想讓玥兒也遭受嗎!」
最末一句如同霹靂擊入謝縝耳中,他不可置信的抬起頭道:「越王他……」
「以前我只覺得此人心思深沉,不能親近,這半年聽說得多了,才知道他根本就是個滿口毒液的毒蛇!」謝老太爺將枴杖重重一頓,「老二媳婦想把府裡的姑娘往越王跟前送,那就是作孽!」
謝縝近來頹喪,在這些事上根本沒留心過,聞言只覺得心跳驟疾。
謝老太爺也不隱瞞,續道:「還是玉玠這孩子跟我說的,青衣衛探查消息的本事大,越王那些隱私瞞得住旁人,也瞞不住那些耳目,這事應當屬實。況且皇上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那裡肆無忌憚,你以為不敢對玥兒下手?」
這種事情委實是謝縝沒想過的。
他一個文人,肚子裡藏著的全是錦繡文章和風花雪月,華麗詩文寫得雖多,於人心之險惡卻甚少觸及,凡事總要美化幾分,哪怕岳氏的歹毒居心昭然若揭,他也未必能認識得多深刻。
如今聽說越王的陰私,謝縝更是詫異,「皇上不管麼?」
「他少年在冷宮受折磨,後來又去了鐵勒,皇上欠了他,自然不會追究。如今他越發膽大,居然把主意打到玥兒頭上來了——」謝老太爺冷聲道:「可笑玥兒年幼,被人哄騙得迷了心竅,恐怕還在做側妃的美夢。我只問你,你到底是否知道老二夫婦的野心?」
「兒子很明白,」謝縝有些慚愧,「二弟的才能品行遠勝於我,澤兒又是長孫,二弟妹自然不服氣。只是我沒想到,她已經受了敲打,竟還敢往玥兒頭上打主意。」
「這就是你扶不起來的惡果!子女都護不住,你還如何護著闔府上下?」
片刻的沉默後,謝老太爺的怒氣漸漸化作無力,「我慢慢老了,不可能一輩子幫著你,你身為長兄,事關你的孩子,這事就由你處置。」
——長子缺才幹少決斷,並非國公位的最佳人選。然而次子雖能幹,心術卻不正,況有早年的心結在,謝老太爺並不想將位子給他。三子倒是個好的,卻又是庶出,如今有岳氏這麼個野心勃勃的女人摻進來,又是攛掇又是暗裡構陷,當真是家宅不寧。
五十餘歲的老人頭上已經見了白髮,長長歎了口氣,有些出神。
謝縝的拳頭漸漸握住,起身時,臉上有慚愧和自悔,「璇璇、澹兒、玥兒,甚至當年的事情……兒子不管怎麼處置,都可以嗎?」
見謝老太爺點頭,他便深吸了口氣,「那麼,兒子先提審那個下人。」
不同於謝老夫人的口頭責問,謝縝這回發了狠,又有老太爺的默許在,行事便無顧忌,將田媽媽帶過來的時候,家法俱備。
田媽媽原也只是聽謝璇的吩咐行事,哪裡敢真的嘗這些苦頭,當下將岳氏攛掇謝玥的事情招了個乾乾淨淨——她雖不是岳氏最倚重的人,畢竟也在春竹院裡管著事情,岳氏外出會客的事她知道一些,再跟一同陪嫁過來的媽媽們通個氣兒,便**不離十了。
除了今日田媽媽對謝玥的攛掇,其他事情都是岳氏實打實安排下來的,謝縝越聽越是心驚,隨即跟老夫人稟報一身,托榮喜閣之名,將岳氏身邊涉事的媽媽們全都帶了過來嚴加審問。
如此通宵一夜,次日清早就有了眉目。
謝縝今兒也不去衙署了,派人去那裡告了個假,將審問的結果往老太爺和老夫人跟前稟報完了,又將謝玥叫到跟前。
謝玥這會兒已經有些戰戰兢兢的了。
自打羅氏去世後,棠梨院裡由大小兩位徐媽媽管著事情,謝玥以前驕縱慣了,如今要她本本分分的過日子,自然是受了不少委屈。委屈之餘,便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岳氏的身上——只要能讓她搭上越王這條線,哪怕這會兒名聲不好聽一點,等她進了越王府,那還有什麼可怕的?
即便最初只是低等滕妾,往後她多使些手段,何愁沒有當側妃的日子?
就像她的母親羅氏,當年嫁進恆國公府的時候也是受遍罵名,後來不也是風風光光的當著正頭夫人的麼?
這般鬼迷心竅,謝玥幾乎是將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越王這塊寶上面。
而想走近越王,就只能靠著岳氏這條線。
因此,哪怕此時有謝老太爺、老夫人和謝縝三個人詢問,她還是一口咬死此事與岳氏無關。上首那三位活了那麼多年,哪裡看不透她這點小心思,在謝玥越來越閃爍的目光和模糊的說辭中,謝老太爺終究是怒哼了一聲,斥道:「無可救藥!」
謝老夫人也有些失望,勸了幾句全沒用處,也只好讓謝玥回去,謝縝這回倒是長了個心眼,怕女兒執迷不悟,如此情境下又做出什麼傻事來,便吩咐徐媽媽貼身陪伴著,這兩個月不許謝玥出門。
這頭送走了謝玥,三個人沉默之間,謝老夫人重重歎了口氣,「去把老二和老二媳婦叫來吧。」
岳氏此時正在春竹院裡坐著,臉色很不好看——田媽媽據說被老太爺帶走了,之後謝縝托老夫人之名將她身邊的丫鬟媽媽們幾乎挨個審了一夜,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到會是怎樣的結果。
只是不知道,謝縝那裡究竟能審出多少?
關於她和謝紆所做的事情,老太爺又能知道多少?
秋末的天氣漸漸涼了下來,今兒是個陰天,雲層扯絮一樣的堆在天上,叫人心頭都沉甸甸的。院子裡一陣風過,身上涼颼颼的,岳氏隨口叫丫鬟拿衣裳出來,半天沒人應,才想起這會兒小丫鬟並不在春竹院裡。
岳氏不由得冷笑了一聲,正要起身回屋,就見小丫鬟雙兒拎著食盒走了進來。
雙兒原本是春竹院裡的小丫頭,自打謝紆討了應春進門之後,便被分派去伺候應春。這會兒她也在涼風裡有些瑟縮,見岳氏正在那裡,忙迎上來道:「夫人,這是老爺今早新買的點心,說夫人近日勞累,特地叫奴婢送過來。」
新買的點心?岳氏斜睨過那食盒,看到「五寶齋」三個字。
那是應春喜歡的點心鋪子!
岳氏只覺得煩躁極了,這時候她內外交困,關於越王的這件事情還沒處理嗷,自然沒心思去計較應春這等小人物。
昨兒被叫到榮喜閣的時候事發突然,她還沒有細想,只能粗粗應付過去,出了榮喜閣一回思,心裡便十分惱怒——田媽媽唱了那麼一出,她這裡完全不知情,自然是被他人指使的,會是誰?是隋氏,還是那個才十來歲的小姑娘?
況且她跟越王的往來向來隱秘,關於謝玥的事情也只有最得信賴的媽媽知道,這田媽媽又是從哪裡知道的?
一夜惱火,到現在還餘怒未消。
及至現在雙兒送來點心,岳氏便又想起了一件事——當日謝縝有漸漸振奮的模樣時,還是田媽媽給出的主意,說是瘦馬能幹最會叫人沉溺在溫柔鄉中,他才輾轉找到了魏尚書府上的應春,送到謝縝那裡去。
可應春最終卻是進了春竹院,爬到了謝紆的床上。
難道這建議從一開始就是個局?
應春在岳氏背後插的這一刀太狠,如今岳氏一旦猜測當日引應春進門的她是被當做了棋子,便越發憤恨,瞧見那點心食盒的時候也覺煩厭,揮手道:「我不喜歡,拿回去吧。」
也不知道是雙兒沒拿穩還是她這一揮太用力,那食盒竟自應聲落地,精緻香甜的糕點滾了一地。雙兒連忙跪地請罪,手忙腳亂的將髒兮兮的點心裝回食盒,告辭走了。
雙兒回去的時候,恰好應春送謝紆出門,瞧見她手裡還拎著食盒,便道:「怎麼又帶回來了?夫人不喜歡麼?」走近了一瞧,便又心疼道:「怎麼哭了?」
「是奴婢手腳笨,打翻了食盒。」雙兒忙告罪。
謝紆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皺眉道:「夫人又發脾氣了?」
底下雙兒噤聲不敢答言,應春便柔聲道:「老爺別惱,我聽著昨兒的動靜,怕是夫人心裡不痛快,是我唐突了。雙兒,還不趕緊收了。」
謝紆在一夜顛鸞倒鳳之後正是精神煥發,皺眉道:「她不痛快?這些事還不是她攛掇出來的,如今被人撞破,又亂發脾氣。唉,還是你會體貼,這種時候幫我分憂,最招人疼。」說罷,也不顧有丫鬟在場,扭頭便在應春臉上香了一口。
應春也只一笑道:「那也只是我淺薄的見識,老爺權當玩笑就好。」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未必就是玩笑。」謝紆頗為不捨的攬過她的纖腰,「總歸是咱們院裡的事情,我先過去看看。」
應春自然柔和的應著,待謝縝離去,嘴角卻挑起一抹笑意。
謝紆往春竹院才走到一半,就見岳氏跟著兩位媽媽走了過來,見著他的時候,岳氏臉色倒是如常的,「老太爺傳咱們去他的書房。」她昨晚一宿沒睡,眼下便有些微浮腫,那是脂粉遮蓋不掉的,可見為此事十分費神。
謝紆歎了口氣,畢竟是多年夫妻,心下也是不忍,「走吧。」
當著老太爺派來的人,夫妻倆自然也不好商議對策,沉默著到了老太爺的書房,便雙雙行禮。
謝老太爺的書房平常不許人進來,這會兒底下烏壓壓的跪了一堆人,全都是春竹院裡的,還有兩個在棠梨院伺候的小丫鬟。
岳氏在忐忑過後,反倒歸於鎮定,昨晚一宿深思,她料得此事大抵隱瞞不住,便想好了開罪的說辭,這會兒上首老太爺和老夫人一通斥責,她竟然沒有辯白,懇切道:「這事兒確實是我不對,當初老夫人也有囑咐,不許咱們跟越王多往來,媳婦兒自作主張,惹得二老不痛快,確實有錯。只是事出有因,還望二老容稟。」
她認得這般痛快,倒叫謝縝詫異。
旁邊謝紆緘默不言,岳氏便續道:「媳婦當日見玥兒拿出越王的扳指,才知道她有這段緣分。雖然有老夫人囑咐,媳婦卻還是覺得一碼歸一碼,若是玥兒能進了越王府,那便是側妃之身,於我們府上有莫大的助益,對著孩子也好。後來又見玥兒可憐,便自作主張探了兩邊的意思,才知道兩人皆有其意。老太爺在上,媳婦這般瞞著行事確實是不對,可我……也是為府裡著想啊。」
謝老太爺神色一冷,道:「那你何不稟明,卻在暗中做這許多手腳?」
「老太爺向來不喜我們與越王來往過多,媳婦怕您發怒阻攔,才想著先玉成此事,不要耽誤了玥兒才好。這是媳婦自作主張,還請老太爺責罰!」
這般避重就輕,謝縝忍不住冷笑,問道:「那麼弟妹,在給玥兒牽線之前,你知道越王的品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