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玠的書房地處偏僻,兩人要走好一陣才能到。
這一路上的景致謝璇自是熟悉萬分,途中經過前世與韓玠居住的小院時,舊時記憶鋪天蓋地的湧過來,叫她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
她的手指下意識的縮緊,因為是跟韓采衣牽手而行,立時叫韓采衣察覺了出來,問道:「怎麼了?不舒服麼?」
「沒……沒什麼。」謝璇只覺得氣息有些短促,這府中的一草一木,沒有一處不提醒她前世的支離破碎,那時的孤獨等候,那一場寒涼入骨的秋雨和執槍而入的禁軍,彷彿就在眼前。
她努力的控制著自己的目光不去多瞧,不去多想,臉色卻還是有些泛白,倒叫韓采衣有些慌張了,「沒事吧?今兒烤肉看你吃得痛快,會不會沒受住?」
「不是。」謝璇搖頭,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就是覺得有些涼了,咱們快走吧。」——至少急著逃離這座夫妻共居的小院,免得記憶排山倒海,叫人頭疼。
往事逃脫不掉,謝璇只能說說別的來轉移注意,「說起來,剛才咱們聽牆腳的時候,你似乎挺滿意?」
倆人交情很不錯,韓采衣也不隱瞞,嘿嘿的笑著,「她們說的那個人我見過,斯斯文文白白淨淨的,看著就賞心悅目。聽說人也很好,不怕你笑話,我就瞧得上這樣的。」
可謝璇記得前世韓采衣最終嫁的並不是那個人,那時候她身在玄妙觀中,對於韓采衣議親的經過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她最後到底是嫁給了將門之後,婚後倒也算和睦。
她便微微一笑,「我想著你性子活潑好動,還以為會瞧上將門之後呢。」
「將門之後固然不錯,以前我也覺得這樣挺好,可是後來跟晉王殿下接觸過幾回,才發現讀書人骨子裡的內蘊,簡直叫人著迷。真的,璇璇,有些人哪怕手無縛雞之力,卻像是胸中藏著許多山水,通曉很多我不明白的道理,叫人想要探究。」韓采衣稍稍有些羞澀,旋即又是惋惜,「只可惜晉王殿下……唉。」
這倒是謝璇從沒料到的,轉而看向韓采衣,就見她臉上是少見的傷懷情緒。
謝璇一時間有些怔忪,雖然跟韓采衣好了兩世,但她竟從未發現韓采衣喜歡的竟會是讀書人——前世嫁入將門,這輩子待唐靈鈞又格外熱情,謝璇一直以為韓采衣會更喜歡習武之人。
兩個人沉默著走了兩步,韓采衣忽然悠悠歎了口氣。
這就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了,謝璇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你居然也會歎氣?為著晉王殿下?」
「人總說紅顏薄命,其實也不止是女子吧,你瞧晉王殿下那般人品才學,卻總是身體孱弱,之前有墜馬案,今年又……唉,這世間的事情,不如意十之**啊。」
謝璇到底是知道晉王沒死的事情,少了這些傷懷情緒,只能多安慰她幾句。
不過不管韓夫人身為婆母是多不好,對待女兒卻是全心全意的,這些年留意打探了無數人家,必定會為女兒謀劃最好的前程。
這一點上,謝璇其實很羨慕韓采衣。
她只好引導著韓采衣往好的事情上想,將她拖出感傷。
韓采衣也不是沉溺情緒的人,感歎了一番之後,道出結論,「母親其實問過我的意思,說武將常年在外兩地分居,不如讀書人可以留在京中時常照應,我也覺得挺好的。不過璇璇——」她擠了擠眼睛,「你的親事還沒說吧?待會給你看個有趣的東西。」
……謝璇不用腦袋都能想得到那可能會是什麼。
過不多時,便到了書房之外。
韓玠的書房外有一顆葳蕤繁茂的槐樹,高有數丈,這會兒葉落枝禿,只有橫斜的枝椏交替。樹冠上還有一窩喜鵲,韓玠以前還曾抱著謝璇躍上樹幹瞧過,也曾在這裡做了鞦韆,有限的婚後相處時光裡,韓玠在內看書,她在外蕩鞦韆……
那些念頭怎麼趕都趕不跑,謝璇心裡有些抗拒退縮,卻又有些期許,隱隱約約的,想要再瞧一瞧他的書房,回味那些久遠的、曾甜蜜過的光陰。
書房裡很安靜,只有一個小廝在旁邊的小廂房裡坐著,瞧見韓采衣的時候問候了一聲,並沒有阻攔。韓采衣也是一本正經的,「昨天落了個東西,這是偷偷來取的,別告訴哥哥啊。」
那小廝知道她的頑皮性情,忙應諾。
韓采衣便牽著謝璇的手進了書房。
屋內有極淡的沉香味道,一切陳設擺件與前世毫無二致,甚至有些在婚後才採買擺進來的東西,韓玠也在此時提前布設進來。
謝璇怕韓采衣發覺,兩隻手都藏在袖子裡,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彷彿她才剛剛嫁給韓玠,新婚的喜悅裡,瞧著他身邊的每一件物事都是新鮮的。又像是懷孕後的許多個日夜,獨自來到他的書房,指尖撫摸過每一個物件,印刻在心底的只有思念。
是韓玠啊,她曾經最最深愛的人,所有的歡欣、患得患失和日夜思念,全都只給他一個人。會在他回來的時候滿心歡喜,會在他離開的時候淚盈滿目,會對著他的家書翻來覆去,然後寫回信直到深夜,更會在每個清晨睜開眼的時候,期待他自雁門關外寄來的家書。
那一切感情在當時全未發覺,此時才知其已印入骨髓。
謝璇才,原來發現她曾那樣愛過韓玠,渴望與他相偕到老。
重新來過的機會實在是老天爺的恩賜,其實那中途折斷的緣分,未嘗不能再續啊。
謝璇咬了咬唇。
如果這輩子嫁入別家,她真的會高興嗎?所有的記憶壓在心頭,如今觸景生情,面對熟悉的器物時更加分明真切。那個人曾承載著她所有的期盼與感情,甚至那個孩子……謝璇只覺得心裡驟然一痛,伸手扶住了桌案。
韓采衣已經一躍而起,自書架頂端取下一個乾乾淨淨的漆盒。
這漆盒雖然放在書架頂端,卻一塵不染,應當是時常被擦拭著的。盒子的外表平淡無奇,上頭掛著一枚小小的銅鎖,必定是韓玠不欲為外人知曉的。
謝璇有些詫異,韓采衣卻已取出一段彎彎繞繞的鐵絲來,伸入銅鎖。
這是要偷著打開?謝璇覺得不大好,忙道:「采衣,還是別看了吧。」
「沒事的,其實這個盒子以前也沒上鎖,是我來的次數多了,哥哥才上鎖了的。他這樣做,我反而好奇得不得了,偷偷看了看,嘿嘿,或許裡頭的秘密別人不能看,但是你看了絕對無妨!」韓采衣彷彿熟門熟路,那鐵絲左右搗鼓了片刻,就見銅鎖應聲而開。
謝璇看得目瞪口呆,「這也行?」聽說過有些人擅弄機關,開鎖易如反掌,誰知道韓采衣竟然也有這個本事!
韓采衣有些得意,「我的本事大著呢!喏,你看這是什麼。」
漆盒裡放著一摞宣紙,看著總有數百來張,厚厚的一沓子壓在裡面,最上面放了一方瓷製的臥虎鎮紙。
韓采衣隨手拿開那鎮紙,沖謝璇怒了努嘴,「瞧瞧啊。」
都到這個地步了,謝璇還能客氣什麼,當即取了一小摞出來,展開時就見上頭銀鉤鐵畫的寫滿了「璇」字,再翻了許多張也是如此,有時候還會摻雜著「昭」、「妱」二字。那些字跡有的端正工整,像是靜心是寫就的,有些則略顯潦草,尤其是出現「昭」、「妱」兩個字的時候,筆畫便稍稍凌亂,像是心神不穩。
謝璇只覺得心裡彷彿被什麼東西塞滿了,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旁邊韓采衣嘿嘿笑著,「猜到了吧?雖說退了婚,可我哥哥一直沒死心呢,璇璇,就連我和婉容都看得出來,他對你實在是格外用心。只是那個昭字奇怪,不知道是什麼人。」
還能是什麼人呢?
謝璇只覺得鼻子酸酸的。前世自打懷孕後她便格外高興,滿懷期盼的與韓玠來往的書信中為孩子擬名,議來議去,覺得若是生個男孩兒就叫他韓昭,若是個女孩兒就叫她韓妱。
那是曾在家書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名字,承載著夫妻之間無數的期許與盼望。
韓玠他寫這些……
謝璇的手微微顫抖著,極力克制著情緒,旁邊韓采衣原本還高高興興的,見狀有些詫異,「怎麼了璇璇?」
「就是覺得意外,沒想到他會這樣。」謝璇抬頭看著摯友,那雙眼睛裡有關懷,也有期待——即便謝韓兩家已然退婚,韓采衣心裡畢竟還是盼著她會嫁給韓玠吧?畢竟這些年裡韓玠對她的好有目共睹。
韓采衣感歎般的搖著頭,「論理我不該摻和這些事情,可是哥哥他真的是,嗐。你瞧,這頂上還有兩個箱子,裡頭也是這些東西,都不知道他是寫了多久才會寫出那麼多——」她的聲音猛然一頓,側著耳朵往外一聽,道:「糟啦,哥哥來了!」
她這一聲低呼,就連謝璇都驚了一跳。
仔細一聽,院外果然傳來了說話的聲音,那個小廝在說著什麼,大抵是幫韓采衣拖延時間的意思。
偷偷跑進人家的書房開鎖偷看,這實在是一件極其尷尬的事情,兩人做賊心虛,哪裡還敢逗留?
謝璇連忙將那宣紙捲起來塞進漆盒裡頭,韓采衣迅速上了鎖放在書架頂端,目光掃過,立時有了打算,「你藏在書架後頭,那兒有個角落,我去那邊。」她身手敏捷,三兩步就跑過去藏好了,謝璇這時候想都不想,便也迅速跑到書架的後面。
這屋中一器一物都與前世相同,謝璇自是萬分熟悉,不過片刻便找到了藏身之處。
門口已經傳來了說話聲,像是唐靈鈞和謝澹都跟著進來了。
謝璇這個時候才稍稍回過味來,一時間只覺得奇怪,沒想自己竟會跟韓采衣做這樣胡鬧的事情。不過既然已經進來了,就只好屏住呼吸躲著,盼望韓玠嫌棄倆少年搗蛋,趕緊離開。
屋子裡腳步沙沙,是謝澹在說話,「玉玠哥哥的鎮紙好漂亮,還有筆架!」
「喜歡我也給你找一套啊。」是唐靈鈞的聲音。
韓玠卻沒心思注意這些,門口被故意拿話拖延時間的時候他就覺得奇怪,進屋後總覺得不對勁,見哪兒都沒動過,便將目光投向書架頂——果然,那個端正擺放著的漆盒已經歪了。
他忍不住一笑,朗聲道:「采衣,出來!」
正在鬧騰的唐靈鈞和謝澹頓時沒了聲息,各自疑惑道:「書房裡還有人?」
韓玠的聲音無比篤定,目光四處掃過,因對韓采衣的性情知根知底,便毫不猶豫的朝著韓采衣藏身的地方走了過去,甚至還刻意加重了腳步聲。
那頭韓采衣聽音分辨,自然知道是躲不下去了,生怕被韓玠揪出來一頓訓斥,連忙竄出來,推開窗戶就跳了出去。隨著謝澹詫異的驚呼聲,韓玠便道:「靈均澹兒,去把她捉住!」
韓采衣像是有意要誘走他們似的,大聲笑著越跑越遠。那頭兩個少年玩興大發,唐靈鈞拽著謝澹便跑了出去,韓玠隨即關上屋門,靜悄悄的站在門邊。
屋裡安靜極了,似乎連韓玠的呼吸都有所停頓,謝璇在聽到外面的動靜時還覺得好笑,聽見唐靈鈞追了出去,只當韓玠也走了,正想鬆口氣的時候,就聽見了極輕微的腳步聲。
她霎時心神一緊,連忙屏住呼吸。
外頭韓玠怔怔的看著那漆盒,極致的安靜裡,只需稍稍凝神,就能聽見書架後凌亂的呼吸——謝璇不諳武功,如今緊張的情緒下心跳驟疾,哪怕努力的屏氣,到底是逃不過這位韓玠的耳朵。
他前世在軍中時就擅長刺探敵情,見微知著,如今經了青衣衛中的歷練,那眼神耳力更是遠勝常人。
那邊的呼吸越來越亂,也越來越短促,韓玠忍不住一笑,「別躲著了,出來吧,小心憋壞。」
謝璇抱著一點點僥倖的心理,把這當做是刺探,於是將口鼻捂得更緊了。
韓玠便可以放重腳步,轉到書架後面,笑道:「璇璇,出來吧。」
這可就沒法躲下去了,謝璇很不好意思,耷拉著腦袋出來的時候滿面漲紅,低聲道:「我……」話音未落,便被韓玠揉進了懷裡。
不像是以前的用力禁錮,這回他的力道並不重,一手攬著她的背心,另一手將她的腦袋按在懷裡,低聲笑道:「我很高興。」沒有更多的話語,他只是安安靜靜的將謝璇抱著,過了片刻,才低聲道:「你都看到了?」
「嗯。」謝璇沒有反抗,輕輕點了點頭。
「璇璇,我很想你,很想我們的孩子。」韓玠才說了一半,外頭就傳來唐靈鈞和謝澹嘻嘻哈哈的聲音,夾雜這韓采衣不滿的怨怪。他忙將謝璇抱緊,繞過書架掀簾進了內室,而後躲在角落裡,取簾子遮在外面,低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這個角落略顯逼仄,不過外頭有簾子擋著,倒是極難發現。
周圍光線陡然昏暗,謝璇整個人都埋在他的胸膛裡,熟悉的沉香鑽入鼻中,就連這簾子床帳都是熟悉的。更熟悉的是面前的韓玠,他的氣息他的腰腹他的懷抱,甚至那隔著身體微微傳來的燙熱,都萬分清晰,這樣緊密的身體相貼,像是許多次在書房內室裡的溫存,叫人心神大亂。
她的臉上愈發漲紅,哪裡還敢出聲引來旁人,當即噤聲。
外頭書房的門輕微作響,隨即傳來唐靈鈞的聲音,「表哥我把她捉回來啦,咦,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