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讓醒時,發現自己正在靈峰寺的客房之內。他閉了閉眼,想著昨日昏睡時看到的那一幕,眉宇微微斂了斂。房內有個小沙彌,瞧他醒來,便雙手合十道:「施主總算是醒了。」
薛讓起身言謝。
他是安國公府的大公子,。年前便從了軍,在軍中表現出眾。只是在這軍營之中,也免不了遭人暗算。這回他身受重傷,不知怎麼就到了這靈峰寺。若非得救,依著昨日的雪勢,他怕是就這麼丟了性命了。
大周重文輕武,但凡有點家底的男子,都不會選擇這條路。薛讓身為安國公府長子,卻是安國公原配陸氏所出。安國公對陸氏算是一往情深,只是陸氏因生了薛讓而虧空了身子,沒多久便香消玉殞了,這筆賬,自然是算到了薛讓這個兒子身上。
說有多癡情,可轉眼還是娶了繼室,生了一兒一女,甚至連庶子都有一個。
薛讓自幼便同安國公的父子關係疏遠,府上也唯有祖母薛老太太待他稍加疼愛些。只是他性子孤僻,薛老太太身邊有乖巧懂事、學業上進的孫兒,他這個不懂事的長孫,分量也不是那般重了。他不擅文,倒是打小喜歡練武,是以那會兒他決定從武,唯有老太太一人勸了,安國公沒說什麼,至於他的繼母王氏,更是巴不得他從武的。
練武的男子身子自然比一般的健壯些,稍加休養便可下榻行走。
薛讓闊步,行至院中。
遠遠的,便看到那銀裝素裹的梅林間,有兩個身影。
一男一女。男的面對著他,穿著打扮貴氣斯文,眉目俊朗溫和,瞧著異常的文質彬彬;而女的則生得十分嬌小,裹著一身石榴紅的羽緞斗篷,看樣子也是出生嬌貴。
梅林之中的這位姑娘,正是甄寶璐。
而甄寶璐身旁這位氣質如玉,芝蘭玉樹的儒雅男子,則是她的舅家大表哥徐承朗,皇城響噹噹的大才子。徐承朗年長甄寶璐五歲,打小便性子穩重,這會兒待這個表妹更是和顏悅色,語氣溫和的。他道:「是我不好,沒來早些接你,在靈峰寺住的不習慣吧?」
徐承朗對這位表妹非常瞭解,她生得嬌氣,在這靈峰寺,哪裡住得慣?
還說呢。甄寶璐不悅的努了努嘴,花瓣般嬌嫩的唇就這麼微微翹著,垂眼道:「是舅母不許吧?」
她知道莊氏不喜歡她,可日後若要嫁徐承朗,便不能得罪莊氏。
的確是莊氏不許的。徐承朗見她委屈,也是心疼,抬手揉揉她的腦袋,憐惜道:「不關娘的事。若是生氣,我便讓你打幾下,嗯?」
甄寶璐就是知道,徐承朗肯定會護著他娘親的。他是個孝子,待她再好,卻也不及親生母親的。
徐承朗算是她唯一可以一如從前般撒嬌發脾氣的人,是以有些方面,她也是能忍就忍的。她垂著腦袋,裙下穿著大紅繡玉蘭花的繡鞋輕輕在面前男子的錦靴上輕輕提了一下,嬌嬌嗔道:「誰稀罕打你了?」
徐承朗笑了笑,執起她的小手道:「還是咱們阿璐大人有大量。」
甄寶璐心中也舒坦了一些,含笑瞪他。
徐承朗望著面前著表妹,是打從心裡疼愛的。明年她便及笄了,他久久未定親事,便是為了等她。他母親那邊固然困難重重,可為了她,他總會想法子克服的。她尚且懵懂,這會兒他只握著她的小手,不敢再近一步,只是低頭的時候,瞧見她右手手腕上,原是白皙的肌膚,這會兒有些微微泛紅,才道:「怎麼紅了?」
甄寶璐低頭一看,只徐承朗說的是自己的腕子,這便想起昨晚她好心救的那個滿面虯髯的男子,分明都快要死了,竟還有那麼大的警惕性和力道,死死抓著她的手不放,廢了好些功夫才掙脫的。姑娘家皮膚嫩,這一抓自然留下了紅印子。
甄寶璐卻是不好在徐承朗面前說她和別的男子有什麼接觸的,只小聲道:「不小心弄到的。」
徐承朗一直護著她,半點都見不得她受傷的,指腹撫了撫她的手腕,道:「回去給你擦藥。」
甄寶璐心中一暖,笑著看他,眨眨眼道:「那我要你親手給我上。」
徐承朗只覺得他這小表妹太過天真,明年都要及笄了,在他面前,卻不知道男女有別。可又想到,她小小年紀便失去了雙親,身邊沒有教導的人,才微微一笑道:「……好。」
白雪紅梅,才子佳人。
美得像一幅畫。
薛讓在那小姑娘微微側頭的一瞬間,便認出了她。他以為那是一個夢,未料卻是真的。
這時候,在薛讓身邊照顧的小沙彌也走了過來,瞧著梅林中的兩人,才道:「那位便是昨日救你的甄六姑娘,身旁的,是長寧侯府的大公子。」
薛讓離開皇城已有幾年,自然不知這位甄六姑娘,可徐承朗的名頭,他是聽說過的。徐承朗年少出名,在皇城貴族圈子裡的人緣極好……他靜靜瞧著,見二人舉止親昵,更是明白這二人的關係並非普通男女那般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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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冷,徐承朗自然不會讓讓她多待。甄寶璐回客房之後,因見了徐承朗,心情稍稍好些。這時候,香寒進來,說道:「姑娘,昨日您救的那位男子已經醒了,這會兒欲過來謝過姑娘。」
甄寶璐想著昨日自己難得的善舉,倒是沒放在心上的。她淡淡道:「不用了,讓他走吧。」
她沒什麼善心,救他也不過是讓自己心安罷了。
香寒頷首,這便出去沖著那人道:「這位公子,您的心意我家姑娘已經知曉了,公子請回吧。」
薛讓雖然意外,卻也明白這是在情理之中,養在深閨的姑娘,豈是一個外男想見就見的?他微微頷首,準備回去。
跨出院門的時候,便見著一襲竹青色棉袍的清雅男子緩步跨入,瞧見他,微笑著頷首示意。
不虧是名滿皇城的貴公子,薛讓也不才不得不承認,這徐承朗的教養極好。他微微頷首,不修邊幅的模樣,同這位徐公子產生了異常鮮明的對比。
瞧著他進去,薛讓停下步子,回頭望了一眼。
他素來不注重自己儀態,入了軍營更是如此。可小姑娘卻是不一樣,自然喜歡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徐承朗穿著打扮斯斯文文,哪像他這般邋遢?
這廂徐承朗進了屋,瞧著甄寶璐已經收拾好了,便抬手,細心的替她帶上了斗篷帽子。
舉止親昵,甄寶璐卻是習以為常,心中並無半分異樣。
每回甄寶璐來靈峰寺,都是徐承朗來接人的。
靈峰寺香火鼎盛,徐承朗又是皇城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目下瞧著這位徐大公子,一些個小姑娘免不了羞紅了臉,偷偷的朝著他看去,心裡是恨不得自個兒變成他身旁小心翼翼護著的小姑娘。也有些姑娘,認出了徐承朗身旁的這位,並非長寧侯府的姑娘,而是他的表妹甄六姑娘。
眾星拱月的福安縣主沈沉魚,也瞧見了那個身子頎長,異常出眾的男子。
她身側的丫鬟見她多看了一眼,便出言道:「這位便是長寧侯府的徐大公子,徐錦心徐姑娘的長兄。」
福安縣主沈沉魚,乃當今晉陽長公主的女兒,宣和帝最疼愛的外甥女,這份皇寵,在皇城可謂是獨一無二。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沈沉魚也是如此,是以到了這個年紀,她這親事還未定下。
沈沉魚在女學念書,巴結她的姑娘自然不在少數,只是她性子高傲,素來不願搭理。至於徐錦心,同為女學學生,她也是接觸過的,不像那些個巴結她的閨女,是以她對徐錦心的印象不錯。
今兒瞧見了徐錦心這位出色的大哥,沈沉魚對徐錦心的印象更是不錯了。是以回了女學之後,沈沉魚難得願意主動同徐錦心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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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寶璐這邊,一回長寧侯府便得了風寒。
小小一團的小姑娘,就這般發著燒紅著臉兒躺在病榻上。
甄寶璐的舅母莊氏,倒是來看過一回。可想著馬上便要過年了,這個節骨眼上得了風寒……莊氏意思意思瞧了一眼,便匆匆回去,蹙著眉道:「當真是個喪門星。」
榻上的甄寶璐雖然燒得糊裡糊塗,可莊半點沒有顧忌她,剛走出她的臥房,便這般念叨了,她自是聽得清清楚楚。
她燒得難受,緊緊攥著身下的褥子,有些氣憤,更多的卻是委屈。
幼時她若生病,她爹爹便會衣不解道的照顧她,仿佛她蹙一下眉頭,他便要心疼半天。
……先前那樣備受寵愛的人,怎麼如今什麼都不是了呢?
甄寶璐的眼睛被盈盈的淚水蒙上一層,像只被人遺棄的幼鹿。
徐承朗進來,瞧見小表妹這般模樣,自是心疼壞了,當下也不顧莊氏的叮囑,親自照顧她。
次日甄寶璐悠悠醒來,才有些好轉。徐承朗卻是滿臉的憔悴樣。
曉得他昨夜是他一直照顧自己,甄寶璐不由得想起,她失去雙親的時候,也是這位表哥不離不棄的陪著她。
她眼中泛淚,心裡是感激他的。
徐承朗以為她還難受,便緊張兮兮,輕聲細語道:「怎麼?還難受嗎?」說著,抬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並沒有太燙。
甄寶璐搖了搖頭,瞧著徐承朗,才笑了笑道:「徐表哥。」
「……嗯?」徐承朗望著她虛弱的小臉,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卻聽他這位小表妹,清澈的雙眸就這麼看著他,啟唇道:「等我及笄了,你娶我吧,好不好?」
徐承朗有些怔住。這是他先前早有的念頭,只是他念著表妹年紀太小,他竟生出這般心思,實在是不應該。可這會兒,他這位年幼不懂事的表妹,竟開口要他娶她?徐承朗也能感覺得到,她待自己格外的親近和依賴,他有信心,在她心裡,他的分量是不一樣的。
如今……
徐承朗到底是個未經情愛的,一時臉頰也微微泛紅,瞧著她認真的模樣,才微笑的握住她的手,道:「好。」頓了頓,又補充道,「阿璐,我會一輩子照顧你、對你好的。」
甄寶璐心中微顫,卻也是信他的。她說這話,一方面是因為她的確有這打算,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昨晚莊氏的話。
既然覺得她是喪門星,那就讓她這個喪門星,一輩子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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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戰功赫赫的薛讓難得回了一回皇城,便遇上了徐承朗成親。
他騎在馬背上,望著那一襲喜袍的新郎倌兒。比起三年前狼狽不堪的模樣,此刻的薛讓,一改昔日的作態,渾身上下拾掇的乾乾淨淨,一張比皇城男子略微黝黑些的臉龐俊美無雙。連他戰場上的好友孟鶴書都驚歎,三年前一番死裡逃生,倒是變了性子,變得比他都愛乾淨了。
薛讓本以為,以徐承朗和那位甄姑娘的感情,這回徐承朗娶親,娶得定然是她。未曾想,這新郎倌滿面春風,這花轎之中的,並非昔日那林中仙子般的小姑娘,而是皇家貴女福安縣主。
十裡紅妝,排場倒是大。
可薛讓卻仿佛聽不見那喧鬧喜慶的鑼鼓上,俊臉微沉,滿心就只有一個問題。
——徐承朗娶了別人,那她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