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齊國公府,甄寶璐仍舊是餘駭猶在。這會兒慢慢靜下心來,才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去了榮哥兒那兒。
哪知她終究是太過粗心大意。
榮哥兒本就身子弱,這幾日病得厲害,她不過離開半日,便奄奄一息了。十歲的小少年,沒有往日的生氣,閉著眼兒,再也沒法開口叫她一聲姐姐了。
這個時候,甄寶璐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
——她被徐承朗影響了情緒,將自己弟弟病重的事情都給忘了。她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把自己的弟弟害死了。
她並非沒心沒肺。幼時不喜這倆弟弟,不過是怕弟弟搶了爹娘對她的疼愛。可如今,他們姐弟相依為命,她便是再煩他們,也終究珍惜他們的。她怎麼捨得弟弟出事呢?
她不是故意的,可尚哥兒卻是不信。
尚哥兒同榮哥兒的感情最是要好,他不原諒自己,她也是能理解的。何況連她都沒法原諒自己。
榮哥兒忽然病逝,那已經出嫁了的甄寶瓊也聞訊急急趕來。甄寶瓊哭得傷心,可見著甄寶璐一番失魂落魄的模樣,曉得所有人都將這責任歸咎在她的身上,便安撫道:「這事不能怪你,阿璐,你不用自責……不怪你的。」
甄寶璐對甄寶瓊這個姐姐一直是有偏見的,卻沒想到,這個時候,她還相信她。
尚哥兒指責她的時候,她並沒有覺得委屈,其他人都覺得是她這個姐姐照顧不周,害得年幼的弟弟去了,她也並沒有覺得自己被冤枉了。可如今,因甄寶瓊這句「不怪你」,才讓她真正意識到自己的確是個不稱職的姐姐。
榮哥兒死後,尚哥兒更是看都不願看她一眼。
甄寶瓊固然擔心這對姐弟,可已經出嫁的女子,哪能時時刻刻管著娘家弟弟妹妹的事兒。
就這麼過了半年。直到這一日,甄寶璐生了病,燒得渾身滾燙,躺在病榻上。
她閉了閉眼,想著這會兒自己這種燒得昏昏沉沉的感覺,便是榮哥兒曾經體會過的,心下對這弟弟更是內疚。
甄寶璐生病的消息,自然傳到了尚哥兒那裡。
尚哥兒心裡是恨極了甄寶璐,可骨子裡的血緣親情是無法割捨的,他沒狠心到眼睜睜看著這個二姐病成這樣,便親自替她去尋了大夫。
而當時的薛讓,已是戰功赫赫手握兵權的年輕將軍。
自那日榮哥兒出事之後,他便暗中幫著她、護著她,她生病,他自然第一時間就知道了,更是趁著天黑潛入了齊國公府,闖進了她的閨房。
齊國公府如今也算是皇親國戚了,府內的夫人姑娘,走出去一個個都是光鮮氣派的,可他沒有想到,他日思夜想的這個姑娘,日子過得比他所知道的、所想像的還要辛苦。
薛讓坐在榻邊,看著她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瘦巴巴的,已經沒有初見時的稚氣的嬰兒肥。
……才十七歲的小姑娘,正是最明媚鮮豔的年紀。
她就該被嬌寵著,享受最後的一切的。
薛讓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這才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止——將她帶回了自己的府邸。
既然別人都不要她,不關心她,那就讓他來寶貝她。
她燒得昏昏沉沉,任由薛讓悄無聲息的將她帶走。
帶回府之後,薛讓守在榻邊,又命人請了大夫,心裡早就開始想著:若是她醒來,他要如何同她解釋,她才會接受他?
他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忐忑的守在她的身旁,凝視著她的臉,就這麼看了整整一夜。
只是次日她醒來,睜著一雙怯弱的大眼睛望著他,像是林間驚慌失措的幼鹿,一雙眼兒眨了眨,聲音有些哭腔:「你是誰?」頓了頓,仿佛是因為真的不認識他,害怕的哭了起來,「……我要爹爹。」
薛讓是何等心思縝密之人,這會兒哪裡看不出她的異常?他一靠近她便害怕,他無計可施,等著大夫瞧過之後,才知道她是發燒燒了太久,損了心智。
薛讓胸腔滿是怒火,恨不得親手將那些欺負過她的人都通通掐死。
可她變成這樣,像個年幼的孩子,他不能嚇著她。
他小心翼翼的待她好,每日同她親近些。她本就是個活潑的性子,見自己不會傷害他,便也漸漸信任他。到後來,更是大著膽子差使他,脾氣驕縱得厲害。
可他卻覺得,她是那麼的可愛。
他自幼沒享受過這種溫情,他娘親早逝,父親因為娘親生他而病逝遷怒於他,從小對他也是漠不關心的。他頭一回,這麼渴望親近一個人。
待她頭一重播下防備,對他笑的時候,他便覺得她就是讓他死,他也會含笑而終的。
齊國公府那邊呢,也有了動靜。
甄寶璐到底是齊國公府的姑娘,好端端的人,失蹤了,自然沒有不尋的道理。後來,府上的侍衛,更是從河邊尋到了一具溺水的女屍,容貌雖然已經無法辨別,可身上衣裳和失蹤的甄寶璐非常相似,而這城中,又無其他年輕姑娘失蹤,自然覺得這便是甄寶璐了。
薛讓順理成章的將她養在自己的府上,千嬌百寵,把所有她想要的都給了她。每每想起她曾經受過的委屈,他便捨不得她受到一丁點的傷害。
其實他不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人不喜歡她的性子,她明明那麼好。
這一日晚上,兩人待在院子裡納涼。
一起看星星,看月亮。
她穿著一身漂亮的襦裙,粉粉嫩嫩的,臉色紅潤,被他養得極好。她坐在秋千上,他站在後面輕輕的推。她嫌他推得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著看他,說:「薛讓你的力氣太小了,明兒起得多吃一碗飯,這樣才推得動我。」
他也笑笑,說好。
從次日開始,他當真聽她的話,每回多吃一碗飯。
他不推了,稍稍屈膝蹲在她的身旁,望著她日漸圓潤的小臉,才問道:「阿璐,你想要什麼?」
甄寶璐知道他對她好,便認真想了想,說道:「我要好多好多的漂亮首飾和衣裳。」
好多好多……那是多少?
薛讓沒有再問,只是心裡已經開始打算了。
他如今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可他覺得,要給她這樣的好日子,還是不夠的。
這一日,他帶她出門,陪她買首飾和衣裳。其實府上已經有許多了,可姑娘家享受的除卻首飾衣裳帶來的喜悅,更享受這種過程。
他看著她挑,見她笑容燦爛,他也覺得開心。
回去的街上,他見她盯著路邊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娃瞧,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之後她才喃喃的問他:「薛讓,我是不是有個弟弟?」
那時候薛讓便知道,縱使她被燒得糊裡糊塗,可她心裡還是隱隱記得榮哥兒的。可他已經死了,而那尚哥兒,又是那般的性子。他對她說了謊,回答道:「沒有。」
「……沒有嗎?」她失落的低下了頭,而後側過頭,又朝著那個小男娃看了一眼,依依不捨。
直到有一回,薛讓尚在軍營,府上小廝便急急過來,說是她出事了。
他放下手頭的事情,十萬火急的趕了回去,卻看到她渾身是血的躺在榻上。
照顧她的丫鬟跪在地上說道:「……今日奴婢隨夫人一道出門,夫人瞧見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娃站在路中央,一輛馬車橫衝直撞的疾馳而來,便奮不顧身的跑了過去。」
他顫著手抱她,看著她緩緩睜開了眼睛,問他:「榮哥兒沒事吧?」
他想她是將那個小男娃當成了榮哥兒。便順著她的話道:「他沒事。」
她彎了彎唇,最後看了他一眼,才終於閉上了眼睛。
薛讓低頭看著她毫無聲息的小臉,喃喃道:「可是阿璐,我有事……」
·
甄寶璐死後,薛讓並沒有消沉,而是如往常一樣忙碌。應該是說,比往常更忙。
之後宣和帝駕崩,他利用手中的兵權,擁立大皇子為帝。大皇子昏庸無能,他以攝政王之命掌政。那時候的薛讓,手段陰毒,殺伐果決,便是連先皇的親妹妹晉陽長公主,也沒有放在眼裡。
而與帝位失之交臂的靜王,薛讓更是沒有心慈手軟。
當時的靜王妃甄寶璋,原本以為自己要當皇后的,靜王一下子失勢,那薛讓又如此咄咄逼人,便知再這麼跟著靜王下去,遲早被他拖累。而甄寶璋,也是遠遠瞧過薛讓的,知他年紀輕輕,生得豐神俊朗,便想著自己花容月貌,更是想一腳踹開靜王,另覓高枝。
她暗下寫信。世人皆知這攝政王不近女色,可收了信之後,還不是急不可耐的約定了相見的地點。
甄寶璋暗下竊喜,覺著自己的好日子總算是要來了,跟了這攝政王,便是連皇上都不用怕了。
她一番精心打扮,前去赴約,未料竟被他一通言辭侮辱,將她賞賜給了底下士兵。
她匍匐在地上,仰頭望他,怒喝道:「薛讓,我是靜王妻子,你怎敢這般對我?」
豈料這冷心腸的亂臣賊子,步履未停,連正眼都沒瞧她一眼。
當中淫亂的靜王妃,不過是給靜王的一個下馬威罷了,很快,這靜王便徹底失勢,之後死於亂箭之下。
靜王府倒臺,之後便是長公主府,最後,是長寧侯府……
長寧侯府,以通敵叛國之罪,被滿門抄斬。
而那沈沉魚,先是經歷了娘家之事,之後這婆家也遭此滅頂之災,哪裡受得了這等打擊?
這會兒,陰暗潮濕的天牢之內,昔日風光無限的皇城大才子,翰林院編修徐承朗,亦是一番落魄模樣。
薛讓緩步進入牢內,不染纖塵的錦袍和墨靴,和眼前的徐承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徐承朗抬眼,看著面前男子面若冰霜居高臨下的臉,才道:「我們長寧侯府,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這麼做?」
他想不明白,長寧侯府何時得罪過這個活閻王了?
見他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誰說無冤無仇?」
徐承朗一怔,見他看自己的眼神,才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到底是聰明,當下便道:「我同你,有仇?」
而後聽他道:「有。」
「……殺妻之仇。」
·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這宣文帝,也就是昔日的大皇子,皇位也坐到頭了。薛讓素來是不在意自己的名聲的,順利登上了皇位。
薛讓穿著一身龍袍,已是坐擁萬里河山的帝王。他走進大周國庫,看著裡面堆著的金山銀山,才喃喃道:「阿璐,你想要的,我都有了……你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