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 林小姐, 說幾句吧。”
“林小姐,林小姐……”
人群互相推搡著, 往她跟前湊。
林厭寸步難行,也許是看她剛剛哭過, 眼眶還是紅的,鎂光燈開始亂閃, 刺得眼睛都睜不開。
忽然之間, 她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 腦袋一片空白, 渾身冒冷汗, 手腳發抖,眼前只有這些人形形色色的臉在轉來轉去,嘴也在一開一闔, 就是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 一隻結實有力的手輕輕拉住了她, 宋余杭大踏步把人從包圍圈裡拽了出來,一手攬過她肩頭,撥開人群往外走去。
林厭回過神來, 抬眸看她,卻見她蹙著眉頭,臉上的表情有些難過與隱忍,最後在記者追上來的時候實在忍不住,轉身吼了一句:“別追了,這是當事人隱私,我們不接受采訪,不是每個公眾人物都要把自己的傷口剖出來給別人看!”
她緊緊攥著拳頭,紅了眼眶:“再追我就報警了,以尋釁滋事的罪名拘留你們!”
林厭一怔,看著她的背影,像個孩子一樣咆哮,為她抵擋來自全世界的惡意,終於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宋余杭回轉身來,與她十指相扣,臉上的怒色還沒消:“我們走。”
一直到把人塞進車裡,宋余杭依舊緊繃著臉,握著方向盤眉頭皺得死緊。
林厭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捏捏她的臉:“好了,給爺笑一個,不就是娛記嘛,我真的不在乎他們說什麽的。”
宋余杭轉過臉來:“以前,也這樣?”
林厭知道她在說什麽,無所謂地聳聳肩故作輕松。
“嗯呐,常事嘛,你是不知道他們以前有多過分,說我花心濫情,朝三暮四……”
她話還未說完,聲音逐漸小了下去。
宋余杭一直在看著她,眼裡慢慢積攢起了淚花,嘴一癟,啪啦啪啦往下掉金豆子。
“對不起,我……我以前都不知道……以後……以後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單獨面對這些了……”
在別人面前堅毅果敢的警官似乎只在自己面前才暴露她的軟弱和小孩子心性呢。
林厭的心被這淚水浸泡著,鼻頭也開始發酸,猛地拉下了她的衣領。
“宋余杭。”
“嗯?”警官吸著鼻子,哭得一抽一抽的,不明所以。
林厭輕輕闔上眼睛,奉上了自己的唇:“我愛你。”
別說是表白了,她主動親她的時候都很少,宋余杭猛地一怔,激動地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隔了半會兒,在她即將抽身離去的時候,又掰過了她的肩頭,深深吻了下去。
嘗到了甜頭的人怎麽會輕易善罷甘休呢。
比起林厭剛剛那個淺嘗輒止的吻,宋余杭的,就狂熱多了。
林厭節節敗退,招架不住般地把手放上了她的肩頭,輕輕往外推搡著。
“唔……”
宋余杭越發變本加厲了,含糊不清說著:“我也……愛你。”
最後分開的時候兩個人都氣喘籲籲,林厭紅著臉,眼底泛著水光,唇角還有些令人遐想的東西。
宋余杭呼吸驀地變得沉重了,又俯身過去,目標明確,動作簡單直接,徑直伸手去解她的衣服扣子。
“林厭,我想……”
林厭一挎包拍開她的鹹豬手,氣得破口大罵:“滾,不要臉!”
“喔。”宋余杭吃痛,委屈巴巴收回手,又戀戀不舍地看著她撐爆了襯衫扣子的內在,舔了舔下唇。
天知道她已經有多久沒有碰過她了好嗎?
她連做夢都想。
林厭再不讓她碰,她就要原地爆炸了。
宋余杭內心默默淚流滿面,掛擋出發。
一看她那眼神,林厭就知道她在想什麽,微微紅了臉,唇角撅得老高。
“開快點,我累了,想早點回家。”
宋余杭眸中一亮,有戲啊,一腳踩下油門飆了出去。
“好嘞,林小姐說什麽就是什麽,說不讓碰就不碰,說讓碰就……嘿嘿嘿!”
林厭漲紅了臉,舉起挎包:“誰說要……”
宋余杭往外躲著,手握著方向盤沒松,唇角咧開了大大的弧度:“哎哎哎,開車呢,回家鬧,回家鬧哈。”
至於回家怎麽“鬧”,那當然是她說了算了。
***
一開門,宋余杭把人推進去,反手鎖了房間,手裡拿著的東西橫七豎八堆在了茶幾上,沙發微微塌陷了進去。
林厭往外搡著她的肩膀:“唔……先去洗澡。”
宋余杭扒下她的外套,牙齒咬開了襯衫扣子,推著她的手舉過頭頂。
林厭身子一輕,就被人抬了起來。
“一起洗。”
花灑嘩啦啦噴灑著熱水,兩雙赤足踩在地上,浴室裡浴霸開得暖和,很快就在玻璃窗上氤氳出了霧氣。
林厭原本蒼白的面色紅得好似滴血,頭埋在她頸窩裡,手指用力抓著她胳膊。
宋余杭騰出一隻手來捏她後頸:“站不住了?”
“嗯……”嬌軟如貓咪一般的輕哼。
宋余杭心都要化了,旁邊浴缸裡的水也要接滿了,她轉了個身,把人抱起來。
林厭以為這場漫長的拉鋸戰終於要結束了的時候,卻又被人放進了浴缸裡。
她的長睫上下顫動著,趴在浴缸邊上,頗有些不勝歡愉的模樣。
宋余杭長臂一攬,把人帶向了自己懷裡。
林厭懶懶抬眼:“幹嘛?”
她除了後頸外,似乎又找到了新的樂趣。
宋余杭來回揉捏著她的後腰凹陷進去有腰窩的那一塊,啞著嗓子道:“時間還早,再泡會兒。”
她的掌心粗糲且有厚繭,被撫摸過的地方很快起了雞皮疙瘩。
林厭渾身戰栗,微微咬了下唇,理智告訴她應該拒絕的:“宋——”
話還未說完,就被人封住了唇。
水面泛起了漣漪。
浴室玻璃門上的水珠滑落了下來。
地面擺放著兩雙整齊的拖鞋。
宋余杭:“少說話,多乾事。”
再被人抱到床上的時候,林厭渾身都要虛脫了,水分的大量流失使嗓子眼裡焦渴難耐,宋余杭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她唇邊,喂她小口小口喝著。
等她咕嚕咕嚕咽下大半杯水的時候,宋余杭拿走了她手裡的玻璃杯,找來吹風機替她吹著頭髮。
林厭趴在枕頭上,被暖風熏得昏昏欲睡,手指無意識地勾著她的衣角。
“對不起呀,我把大部分錢都散出去了,沒有留給你。”
宋余杭專注吹著她手裡微濕的發絲,還不時替她按摩著頭皮。
“沒關系,錢這玩意兒我可以自己掙。”
“可是……”林厭微微咬唇。
那兩個億本來林又元是留給她的,大概是希望她拿著這錢重振林氏,這樣一來生意有了起色,員工的工資自然就可以發了,林厭也有了足以衣食無憂度過下半生的財產,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林厭做得更絕些,錢她拿了,公司卻解散了,自己不僅沒拿到一分錢,還賠進去了些許,畢竟當時現場發的只是一少數,還有更多異地的分公司這兩天陸續會撥款過去。
旁人或許不明白她這麽做的原因,宋余杭卻是懂的,摸了摸她的腦袋。
“錢這玩意兒是把雙刃劍,可以催人奮進,亦也可以使人墮落,比起坐擁萬貫家財,我更希望你做個快樂的普通人。”
吹風機的聲音停了,林厭渾身都暖洋洋的,翻了個身窩進被子裡,嗓音有些迷迷糊糊的。
“可是……我還沒有給你買大房子、豪車、鑽戒……”
宋余杭眼眶一熱,擰暗台燈,從背後擁住了她。
“一人,抵萬金。”
***
“0378號,有人來看你了。”鐵門咣當一下打開了,鄭成睿沒有想到的是,都這個時候了,還會有人來看他。
他理了寸頭,消瘦了些,麻木地起身跟著獄警一起往外走。
段城坐在一牆之隔的地方等他。
獄警替他打開了手銬,鄭成睿坐下去,又上了手鐐腳鐐,穿著深藍色的囚服,因為背後有藍白相間的條紋,所以常被刑警們戲稱為“斑馬服”,這樣的顏色和警察藏藍色的製服僅僅一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
段城看著這樣的他似有些陌生,久久凝視著他胸前本應該佩戴警號的地方,沒有說話。
反倒是鄭成睿坦然些:“來了。”
段城淡淡應了一聲,抬眸看著他下巴上新長出來的胡茬,整個臉部隱隱有了些昔日清秀帥氣的輪廓,只不過因為在看守所裡吃食沒有從前好,臉上沒什麽血色。
“你瘦了。”
鄭成睿微微笑了一下,還和從前一樣憨厚。
“沒吃零食,自然就瘦了。”
段城從底下拿出來了一個塑料袋,交給站在旁邊的獄警檢查。
“吃的什麽的也帶不進來,馬上入秋了,我給你拿了一些厚衣服還有日用品。”
隔著一扇透明玻璃,鄭成睿看著獄警把那大塑料袋放在了桌上翻檢著,裡裡外外包括衣服夾層都摸了又摸。
他把目光挪回來,看著眼前男孩子日趨成熟的眉眼。
“謝謝,你和方辛?”
提起方辛,段城也笑了一下。
“帶她見過我爸媽了,他們都很喜歡她,現在就剩她父母那邊還沒同意。”
“挺好的,提前祝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他的判決還沒下來,不過數罪並罰,應該輕不了,就是不知道會不會……
想到這裡,段城眼眶一熱,微微側了下身子。
鄭成睿再怎麽說,比他大一點,對這些事情看的已經很淡了,從他走上這條路開始,就早已做好了身敗名裂的準備。
他只是說:“回去吧,和方辛好好過日子,別再來了。”
他畢竟罪名特殊,常來這裡對他不好。
段城抬起頭,紅著眼問他:“你後悔嗎?”
鄭成睿似是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微怔了片刻,緩慢地搖了搖頭。
“人最重要的是要一直往前看,哪能老看著身後呢。”
段城似是也料到了他會這麽說,微微扯起唇角,偏過頭去笑了,眼眶還是紅的。
探視時間快到了,獄警開始催促。
他從上衣兜裡摸出了一張照片,隔著一扇玻璃,透過最底下的縫隙遞了過去。
“林姐讓我給你的,在裴錦紅家裡找到的。”
那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被人撕開了半角,隻留下了一個扎著羊角辮笑靨如花的小女孩靜靜站著。
女孩子的手微微舉了起來,大概是在拉著自己的親人,可惜那半邊已經不在了。
鄭成睿冷靜麻木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裂隙,捧著照片的手開始發抖。
他哆嗦著嘴唇,抬頭看看他,又看著這照片上的小女孩,顫抖地愈發厲害。
段城起身,眼底有一絲憐憫與痛惜。
“你說你不後悔,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把情報出賣給林舸,林舸再轉手知會了頂爺,險些害死了林姐,也害死了你的……”
他把手撐上了玻璃,似不忍再說,微微闔上了眸子,指尖緊握成拳。
“如果不是……她還能活。”
捏著這照片,鄭成睿渾身抖成了篩糠,即使被捕入獄也從沒見他紅過眼眶的人,蹭地一下想站起來,又被審訊椅拷著,掙脫不得,手腕在桌上磨著。
兩個人高馬大的獄警撲上來拿他,把人死死摁了回去,頭抵在了桌子上。
鄭成睿睜著眼,眼鏡掉了,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流到了桌面上。
他嘴裡發出了類似野獸嘶吼的聲音。
段城不忍再看,緊握的拳頭從玻璃上松開,轉身離去。
身後傳出了男人哀嚎著,歇斯底裡的哭聲。
一直到走出了看守所門外,段城還是渾渾噩噩的,那哭聲仿佛就在耳邊縈繞不去了。
他一腳踏進泥水裡,這才留意到外面不知道何時起下雨了。
他心裡煩,從煙盒裡摸了一根煙,很快就被雨水打濕了,打火機也點不燃。
段城想到臨走之前鄭成睿那個絕望的眼神,一股酸澀徑直衝上眼眶,手指一松,煙驀地掉在了地上。
一雙坡跟鞋由遠及近走來。
他順著鞋的主人往上看,雨停了。
方辛替他撐著傘。
自從得到了林厭傾囊相授的美容秘方後,方辛摘掉了厚重如啤酒瓶底的眼鏡,戴上了隱形,開始披散起長發,學著化妝打扮自己。
昏黃路燈下,她薄施了脂粉,容顏不算特別驚豔,但是清秀耐看。
她整個人站在這裡就將他從那種悲愴的氛圍裡解脫了出來,更何況她說。
“走吧,我爸喊我們回家吃飯。”
段城一怔,隨即狠狠把人擁進了懷裡,頭埋在她的頸窩裡,肩膀顫抖著。
方辛往後退了一步穩住身形,一手撐著傘,回抱住了他,摩挲著他後背上的毛衣。
隔了半會兒,他才徹底緩過勁來,抹了抹臉,又捋了捋頭髮,接過她手裡的傘。
“好,那我們去買點東西。”
方辛看著他手裡的煙盒:“我爸氣管炎……”
段城很識趣地把煙盒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裡:“我戒。”
“我媽脾氣不好,愛嘮叨……”
“丈母娘說什麽都是對的。”
方辛怒:“八字還沒一撇呢!”
段城攬過她肩頭,兩個人同撐著一把傘,路燈投下了他們互相依偎在一起的畫面。
“早晚的事嘛。”
***
趙俊峰被捕後,宋余杭也曾去省城看過她師母,林厭跟她一起。
她本意是不叫她去了,一來路途遙遠,二來畢竟是趙俊峰的夫人,怕她心有芥蒂會不舒服。
她事事周全,豈料林厭卻微微笑了。
“你替別人考慮,怎麽沒考慮過自己,我有千百種不去的理由,卻只有一個必須去的理由,那就是——陪你。”
面前的這扇門,昔日上學的時候她常來,如今卻有些近鄉情怯,敲不下去手了。
宋余杭猶豫半晌,正打算按門鈴的時候,門從裡面打開了。
老人出現在門後,頂著滿頭銀發,眼神略有些呆滯無光,見是她們,這才微微笑了笑,笑容也是虛弱無力的。
“是余杭啊。”
宋余杭上前一步:“是我,師母。”
她把目光挪向了一旁的林厭。
“這是?”
趙俊峰被捕這段時間以來,家裡三天兩頭就會來人調查,因此老人臉上的表情略有些困惑和警惕。
“是我朋友。”
宋余杭這麽回答著,牽著手把人拉了進來,林厭把手裡的東西放在了桌子上。
她上學的時候也時常跑來這裡吃飯,卻從沒有帶什麽同學、朋友來過。
老人恍然大悟,又看了林厭一眼,這大概是她很重要知根知底的朋友吧。
不過她近來過得渾渾噩噩的,腦子也不是很清楚。
老人複又轉身,麻木地往裡走,嘴裡振振有詞。
“來了也好,來了也好,最近除了警察沒人往這裡跑。”
她今天來不是以警察的身份,所以有足夠的理由心酸。
宋余杭跟著她進去:“我們來看看您,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嗎?”
老人搖頭,拿起電壺要給她們倒水喝。
“沒、沒、社區裡三天兩頭就有人過來問問,上個月剛送了一袋子米還沒吃完。”
倒了半天水壺空空如也,老人尷尬地放了下來。
“哦,早上燒的,喝完了,晚上留下來吃飯吧,師娘給你做好吃的。”
老人說著,複又打開了冰箱門,林厭留意到冰箱後面的電源並沒有插。
於是一打開,撲面而來了一股菜葉子腐爛了的味道。
老人微怔,在塑料袋裡翻檢了半天:“哦,都壞了,不能吃了,那我給你們下口面吧。”
宋余杭製止了她的動作:“師母,別忙了,我們不餓。”
老人黯然地轉過身子來:“你瞧我這,記性越來越不好,對了,老趙呢,在裡頭好不好?”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底溢出了一抹殷切來,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宋余杭把人拉到了沙發上坐下,自己拿電熱水壺燒了一壺熱水,把開水瓶灌滿。
林厭把冰箱電源順手插上了。
“好著呢,就是快入秋了,天氣乾燥,有些咳嗽。”
她話音未落,老人蹭地一下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往裡屋走。
“那我再給他找些厚衣服,你幫我捎給他。”
法院判決沒下來之前,人關在看守所裡,除了律師和辦案人員一律不得會見,就算是家屬也不行,更何況是這種大案要案。
段城得以去見鄭成睿也是上面的安排,為了他盡快說出真相。
“好。”
宋余杭應了,跟著她走進去。
老人手略有些發抖,打開了衣櫃,從裡面抱出來了一大摞衣服。
她對自己的日常生活不怎麽上心,丟三落四的,卻對趙俊峰的飲食起居如數家珍。
“唉,也不知道裡面夥食好不好,他最喜歡吃我包的白菜豬肉餡的餃子了。”
“這是幾件秋衣,那年開物資交流會買的,廣場裡,二十塊錢三件。”
老人一邊說,似陷在了回憶裡,唇角有了一絲笑意,挑出來放在一邊。
“也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審查完,還是帶幾件毛衣吧。”
“還有這,單位發的大衣,我都給他洗得乾乾淨淨的。”
宋余杭留意到袖口幾枚紐扣的顏色不太一樣,應該是掉了老人又重新縫上去的。
她心裡一酸:“師母,找個大袋子,我都給裝起來吧。”
“哎,好,好,在那衣櫃下面的抽屜裡,你瞅瞅有沒有什麽編織袋。”
老人說著,騰不出手來。
宋余杭便走過去幫她翻找,編織袋沒找到,卻找到了一大堆病歷、醫學影像資料、各式各樣的藥瓶、胰島素筆,塞了滿滿一抽屜。
林厭抱臂倚在門邊,看著她拿出了一張檢驗報告哆嗦著嘴唇:“師娘,這是……”
林厭把目光轉向了老人,神色有些憐憫又有些說不出的意味。
老人倒是沒怎麽放在心上,繼續為趙俊峰收拾著衣服:“嗐,糖尿病唄,得了幾十年了,醫生說原本活不了這麽多年的,但老趙不信,非要拉著我全國各個醫院跑,還要打那個胰島素針,一針幾百塊錢呢,天天打……”
宋余杭捏緊了這報告單:“什麽時候查出來的?為什麽不告訴我?”
老人沒抬頭,又為趙俊峰收拾了幾件貼身穿的衣物。
“嗐,那都多久前的事了,你還在上學的時候就有了,告訴你也是多一個人操心。”
宋余杭眼底迅速湧起了一大片霧氣。
後面她又絮絮叨叨說了些什麽,她再也沒能聽清。
一行人收拾好東西,宋余杭執意帶她去外面吃頓飯,老人不肯。
“我就在這,哪也不去,萬一他回來了,得有個人給他開門。”
末了,老人家又握住她的手,追問。
“余杭啊,你能不能告訴我,他究竟犯了什麽事兒,怎麽審查這麽久啊?”
她至今還不知道,趙俊峰已被批捕的消息,已經算是組織上對他網開一面了。
宋余杭勉強撐起笑容:“您再等等,再過陣子,我看能不能向上面申請,讓您去看看他。”
老人眸中一喜,渾濁的目光頓時有了神采,把她們送到了門外,還像往常那樣熱情地招呼她。
“哎,好,好,余杭啊,下次再帶著你朋友過來玩啊,那時候估計老趙也回來了,他還藏了一瓶五糧液,說要跟你一塊喝,師母再給你做些好吃的。”
***
從省城回來後,兩個人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安生日子,宋余杭賦閑在家,林厭也不想再去上班,甚至有一段時間頻繁做噩夢,一個從前並不恐懼任何血腥屍體的人,現在光是看見電視機上的恐怖畫面都會渾身發抖,生理性厭惡。
林又元和林舸死前的那一幕,總是在她眼前循環播放著。
醫生說她這樣的情況只能好好養著,避免外界刺激。馮建國把青山別墅的鑰匙還給了她,那裡遠離市中心,清淨,又保留了兩個人太多回憶,於是宋余杭便帶著人搬了過去。
秋天的陽光溫和且不刺眼,溫度也適宜,林厭搬了把躺椅坐在庭院裡曬太陽。
宋余杭在收拾苗圃裡的植物,抹了抹額上的汗珠,指著一片空地道。
“林厭,這裡種些什麽啊?”
“向日葵吧。”
林厭聽見聲音,微偏過頭,唇角露出了一絲笑意看著她。
警官站在翻好的土地裡,穿著件半舊的迷彩短袖,下擺扎進了同款作戰褲裡,削肩窄腰,身高腿長,脖子上還掛著條白毛巾,陽光灑在了她身上,襯著身後斜陽,青山掩映,愈發顯得整個人英姿勃發。
宋余杭一愣,又想起她從前院裡院外都種著向日葵,難不成還有什麽寓意不成嗎?
“為什麽是向日葵啊?”
林厭微眯起眸子笑,像隻狡黠又輕挑的狐狸。
“不告訴你啊。”
宋余杭看著她窩在藤椅裡,穿著件白色寬松的絨線衫,襯得膚色越發白了,這幾個月養的人稍微有了點精神,一笑便好似一副上好的水墨畫慢慢舒展了開來,眉梢眼角俱是情意。
她心裡一動,扔了鋤頭去旁邊的水管下洗手,甩了甩水珠走到她身邊,把手伸進她用來蓋腿的薄毯裡冰她。
“說不說?說不說?說不說,嗯?”
林厭四下躲著,又被她激得咯咯直笑,好半天才氣喘籲籲停下來。
四目相對。
宋余杭看進她的瞳孔裡去,那裡面刻著她的倒影。
初次見她的時候,那雙眼睛寫滿了無數負面情緒,傲慢、鄙夷、無理、不屑、高高在上……
在後面的相處過程裡,她也見識到了這雙眼睛裡的難過、不舍、傷心、絕望。
其實林厭回來後,她有很多個日子也和她一樣徹夜難眠,怎麽說呢,總有一種虛無感,她怕這又是自己做的一場夢,夢醒了,她就不在了。
直到此刻,在這個靜謐的秋日午後,從她的眼睛裡找到了自己,也從她的眼睛裡找到了愛意。
宋余杭一直以為陪伴她是治愈她,原來也是在治愈自己啊。
她在心底悄悄感慨。
感覺之前因她不在而在心裡生長出的那條裂縫,又嚴絲合縫地長好了。
並且還要比從前更堅固些。
她曾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好了的。
宋余杭心裡一熱,伸手想抱她。
林厭以為她要摸自己腦袋,自然而然地低下了頭,卻沒想到會被人擁進懷裡。
她的下巴剛好擱在了她的肩膀上。
薄毯滑落,露出了一雙筆直修長的雙腿,在家裡她向來穿的清涼且單薄。
還是赤足。
宋余杭瞥一眼,不動聲色把人抱了起來。
“外面涼,我們進屋。”
林厭還惦記著她的向日葵、陽光和藤椅。
“喂,哪裡涼啦,明明很暖和……”
宋余杭反手鎖上了客廳門,並且拉上了窗簾,陽光縮在了地板一角。
“沙發更暖和。”
林厭反抗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要在……唔……上面。”
“一會……”她的嗓子有些啞:“有力氣就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