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一輛公交車緩緩駛了過來停在積水裡,人群魚貫而上,女孩子也收了傘跳上去。
夏天清晨早班的車廂裡人擠人,即使開著空調肌膚上也是一層黏膩。
女孩子一隻手拽著拉環,跟著車輛起伏搖搖晃晃,另一隻手翻著手機查找路線。
她剛把江城市公安局這幾個字打了出來,公交車上的車載電視響了起來。
“今天凌晨,在我市江北開發區一在建樓盤下挖出了數十具骸骨……”
職業敏感性讓女孩子猛地一下子抬起了頭,盯著電視瞅。
記者穿著雨衣,手往過去一指,攝像機也挪了過去:“現在現場的挖掘機已經停止了作業,再往前走不遠就可以看到一個深坑,那是正在開發的北新房地產公司的樓盤,就在那裡挖出來數十具骸骨,警方正在清理現場,等待專業人士的鑒定。”
雨水劈裡啪啦砸在記者撐著的傘上,背景音裡也傳來了警笛的聲音。
“據悉,江城市公安局領導對此高度重視,副局長宋余杭也已率隊趕赴現場。”
一輛寫有“現場指揮”的警車扯著嗓子風馳電掣般地停在了樓盤前面。
車門打開,錚亮的皮鞋走了出來,同時撐開了一把傘,替人扶著車門。
有眼尖的記者看見,一窩蜂圍了過來。
“宋局,宋局來啦,宋局,說說這個案子吧。”
“宋局,這些骸骨究竟是不是人體骨骼啊?”
“宋局,我是江城日報的記者,可以佔用您一點時間就這個案子進行一個簡短的采訪嗎?”
江城市公安局副局長宋余杭,是個傳奇,不僅僅因為她是鮮少站上政治舞台的女性,更因為她屢破奇案,隻身纏鬥毒販的光輝事跡,早就不知道傳了多少個版本了。
民間傳得神乎其神,這位卻鮮少在公眾場合露面,更是從來不接受采訪,尤其是歌功頌德的那種。
用她的原話來說就是:浪費時間,有那個閑工夫還不如多破幾個案子,早點回家陪林厭吃飯。
眾所周知,在江城市全體公安乾警眼裡英明神武的宋局長,本質上是個妻奴罷遼。
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這一次好不容易在案發現場現身,一乾媒體記者摩拳擦掌,正打算從她嘴裡挖些猛料的時候。
宋余杭從車裡出來了,一隻手甩上車門,把寬簷帽戴上了額頭,正了正衣襟,春秋常服穿得一絲不苟,冷著臉眉頭一皺。
“愣著幹嘛,封鎖現場!”
給她打傘的人一愣,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她已大踏步淋著雨走向了坑邊,順手從兜裡摸出了手套,迅速又專業地戴上了。
先前一批到達現場的派出所民警好似才回過神來,拉起了警戒線,把人往後推。
跟著宋余杭來的警局精銳也圍了上來,個個淋著雨,眉眼銳利,站成了人牆。
“退後,退後,保護現場!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薛銳幾個也從車上跳了下來,拉開警戒線鑽進來,身後跟著段城方辛等人。
“宋局,宋局。”
宋余杭蹲在坑邊,看著下面的情況,略一點頭:“乾活。”
***
“即將到站,錦華商業中心。”車廂裡到站提示音響了起來,車輛猛地急刹車停在了站台上,女孩子被慣性一搡,手機差點飛了出去,這才從車載電視上回過神來,抓起雨傘就往外跑。
“師傅,師傅,有下,讓讓,讓讓。”
好不容易從人堆裡擠出來,女孩子松一口氣,看著完全陌生的街景傻眼了。
不是吧……去報道第一天就坐過站遲到會不會被開除啊。
她猶豫半晌,還是掏出手機,給當初招她進來的人打了電話。
“喂,段老師……”
她話還未說完,那廂傳來了雨點聲夾雜著男人的咆哮:“你到了嗎?沒到的話就別去公安局了,缺人,直接來現場報道!”
隨即電話就被啪地一聲掛斷了,女孩子瞠目結舌,眼瞅著出租車滑了過來,趕緊伸手攔下,報出地名:“江北開發區,北新房地產公司。”
***
段城掛了電話,把手機在袖子上乾的地方抹了兩下才揣進兜裡,方辛走他旁邊過,瞥了一眼,本來沒什麽意思,那人卻趕緊舉起了雙手。
“哎,這回真不是小姑娘,技偵新招進來的實習法醫,我直接讓她來現場了。”
方辛拎著勘查箱,小心翼翼地從兩具骸骨中間跨了過去:“我說真夠有你的的,上班第一天就讓人家來現場看屍體。”
段城笑,蹲了下來從勘查箱裡拿家夥:“比起林姐摁著我的腦袋在解剖台上觀察巨人觀屍體現象,我這個啊,可溫柔多了。”
方辛一哂,不再跟他貧嘴,專心提取現場痕跡物證。
幾個圍著骸骨拍照的小技術警察竊竊私語:“這麽大案子,你說林姐會來嗎?”
有人搖頭,又湊上去拍了一張骸骨特寫:“不會吧,畢竟……”
話音未落,警戒線外傳來了一陣喧嘩。
“讓我進去……我……我是今天新來的實習法醫。”
負責清場的刑警皮笑肉不笑:“記者吧?下次換個理由哈。”
女孩子急紅了臉:“哎,不是,我真的不是記者……”
段城起身,往過去瞥了一眼,揮揮手:“讓她過來,技偵新來的。”
負責攔人的刑警這才摸了摸鼻子,替她拉開了警戒線:“進去吧,不怪我們,實在是這些記者忒煩人……”
小姑娘點點頭,抱著自己的包走到坑邊,往下瞅了一眼,頓時臉色一白。
坑不大,大概一百來平,有一米多深,七八個穿白色防護服的技術警察在忙碌著。
隨著他們的一點點耐心清理,從坑底又刨出了更多的骸骨,四散在坑裡,毫無規律。
她往下去瞅的時候,段城旁邊鋪了張藍色無菌布,手裡正拿著一個剛清理出來的頭骨輕輕放在了上面,那黑漆漆的眼窩直直瞅著她。
女孩子心裡一驚,生生往後退了一步。
段城叫起來:“拿裝備,下來啊,沒看正忙著呢嗎?來幫忙!”
“喔,來了,來了。”女孩子從旁邊技術警察的手裡接過口罩和手套,利落地戴上了鞋套,卻在下坡的時候因為緊張幾乎是連滾帶爬摔了下去。
技偵一乾人等回頭,發出了幾聲竊笑。
段城也樂了,又清理出一塊人骨放在了無菌布上面:“第一次見屍體啊?”
女孩子囁囁嚅嚅地:“學……學校裡……見……見過大體老師。”
方辛拿胳膊肘捅了一下他,給了個眼神示意他別欺負人實習生。
段城輕咳一聲道:“得了,去那邊幫忙扛攝像機吧,刑事拍照記錄該會吧?”
女孩子點頭如搗蒜,挨著坑邊往過去走:“會會會,段老師放心。”
***
薛銳正在對目擊證人幾個開挖掘機的工人做筆錄,宋余杭旁聽,有下面分局派出所的人想給她遞煙,被人擺手謝絕了。
這位是出了名的油鹽不進。
派出所所長面色訕訕,猛地一轉頭,樓盤前面的路上車燈大亮,又是一輛寫有“現場勘查”的警車開了過來。
宋余杭循聲望去,剛剛還板著臉的人,突然露出了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
“傘給我。”她接了身邊警員的傘往過去走,看樣子是去接人。
小實習法醫躬著身子拍了半天照,好不容易才告一段落直起腰來,看見那個身影時,興奮地拉住了旁邊同事的衣角。
“那……那不就是宋局長……我在學校的時候就聽過她的傳聞……之前江城市特大的那個製毒、販毒案就是她破的,還有十七年前的那個汾陽碼頭碎屍案……”
旁邊同事白了她一眼,得,又是一個衝著宋局來的小姑娘。
“我們啊,都聽過她的傳說,乾活吧啊新人,很快你就會知道宋局雖然人長的好看又和氣,但破起案來容不得絲毫馬虎。”
初出茅廬的小法醫還在踮起腳望眼欲穿,宋余杭一手拉開車門,微微彎腰使力把人迎了出來。
“誰啊,這麽大面子,在江城市裡居然能讓她親自迎接……”
搭在宋余杭手腕上的是一隻女人的手,纖細白皙又修長。
順著那手看下去,女人穿著黑色的高跟鞋從車裡下來了,雨幕把面容塗抹得有些模糊不清。
走得近了,小法醫才看見她也穿著春秋常服,肩章上綴著銀色橄欖枝和兩枚四角星花,棕色卷發整齊地盤了起來塞進了卷簷帽裡,在腦後扎成了一個低馬尾。
那氤氳在雨霧中的側臉白皙如玉,唯有那抹紅唇深入人心。
那是一種令人心悸的美。
小法醫看得癡了,誇張地把嘴張成了一個“O”型。
宋余杭把人攬緊了些,雨傘往過去傾斜,自己大半個身子很快就淋濕了。
她埋怨:“不是說讓你在家休息,怎麽又跑過來了?”
林厭翻了個白眼,懶得理她。
“一上午我接了十個媒體電話,五個市政府打的,三個省公安廳打的,還有一個你猜猜是誰。”
宋余杭笑,把她手裡拎著的勘查箱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腰慢吞吞地坑邊走。
“小心,地下滑,我猜是馮建國打的吧。”
林厭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那老東西,鼻子比狗還靈,找不到你隻好來找我。”
宋余杭出現場,一般不怎麽看手機,無暇顧及。
林厭好不容易的假期,又被人攪和,也不看看現在正是特殊情況。
宋余杭磨牙:“改天我就跟電信部門打招呼,把咱家信號屏蔽了。”
林厭彎起眉眼笑,一胳膊肘砸在她身上上:“別貧,哪有公安局長屏蔽自家信號的,乾活,說正事。”
宋余杭也不惱,舉著傘追了兩步,神色焦急:“哎,不是,我說你這剛懷孕還往現場跑,我怎麽放心……”
小法醫瞪大了眸子,這才看見女人警服下的小腹微微隆起,她身材削瘦,若是不認真瞧壓根看不出來是有身孕的人。
林厭回過頭去瞪她,沒好氣道:“閉上你的烏鴉嘴,勘查箱給我。”
女人聲音不大不小,當著這麽多人的面也敢對宋余杭甩臉色發脾氣。
小法醫吞咽著口水,話都說不利索了:“她她她……她是……”
江城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技術大隊隊長兼法醫室主任林厭,同時也是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的高級研究員,曾多次參與國家級疑難案件的偵破,是真真正正的教科書級人物。
她還在濱海大學法醫學系學習的時候,也曾聽過她的解剖課。
女孩子沒想到一下子能見到兩位偶像,激動地話都說不出來。
沒等她說出個所以然來,宋余杭扶著人走她身邊過,丟下輕飄飄一句。
“是我妻子。”
便率先跳下了深坑,再把人輕輕地抱了下來。
風中隱約傳來林厭的埋怨:“宋余杭,我自己能走,懷個孕而已又不是腿瘸了。”
“不行,那麽高萬一摔倒了怎麽辦,好不容易才懷上的。”
林厭勃然大怒:“你就不能盼我點好,滾,別打擾老娘驗屍!”
初出茅廬的小法醫看著二位偶像的背影弱弱地想:那個,前輩,警局有規定,案發現場禁止打情罵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