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 反正慢慢養總會好起來的。
林厭這麽想著,下意識去摸後腰的機械棍,卻發現棍子早就被她扔了。
她一怔,隨手從桌上摸過水果刀,拿在手裡甩了甩,還行還算趁手, 就這個吧。
一切收拾妥當,林厭戴上口罩, 壓低了帽簷, 把背包甩上了肩頭, 大踏步推開了房門。
車已經停在療養院大門口了, 司機看她上來,壓低了聲音道:“小姐,已經查清楚了,殯儀館守衛森嚴,警衛每半個小時換一次班, 攝像頭全方位覆蓋整個廠區,並沒有監控死角。”
林厭懶懶倚在椅背上,看著手心裡的平板,拿指尖劃了劃,對整個廠區地圖大致諳熟於心了。
“五分鍾夠了,斷電五分鍾能做到嗎?”
司機想了想:“行,可以,不過若是老爺知道了的話……”
他從後視鏡裡看她,林厭窩在座椅裡,臉色是大病未愈的蒼白,身上還帶著傷,這也太危險了。
林厭勾唇一笑,略略坐直了些:“你跟著我多久了?”
“回小姐……七……七年了。”
司機打不定她的主意,有些吞吞吐吐的。
“既然是老人了,便該知道我最恨的就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我是我,林又元是林又元那個老東西,你想回景泰我不攔你。”
林厭淡淡說完,闔上了眼睛閉目養神。
司機卻渾身一驚,咽了咽唾沫,且不說林厭拿捏著他一家老小的隱私和性命,就從這次她用自殺威脅林又元這件事上看,表面是兩敗俱傷,實際上是林厭險勝。
只要她不死,她就是林又元唯一的繼承人,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也是她永遠也無法掙脫的宿命。
待林又元百年,別說他就是整個景泰也……
現在得罪她可沒半分好處。
“不敢,小姐就是我唯一的主人。”
車窗外風景飛速掠過,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濱海省殯儀館建在市郊的一處半山腰上,依山傍水,荒無人煙。
車行到半途,林厭讓他停了車,自己下車步行,看一眼腕表,現在是深夜十一點半。
“待會聽我號令斷電。”
司機趕緊站直就差敬個禮了:“是,小姐,您事成之後我會在半山腰接應您。”
林厭點了一下頭,背著包沒入了漆黑的叢林裡。
她不走大路是為了避開往來的車輛和監控錄像,這個點萬一被人看到又說不清楚了。
貓著腰在山路上疾行了一段時間後,林厭撐著膝蓋大口喘著粗氣,傷口也隱隱作痛了起來。
她咬咬牙,看著前面燈火通明的殯儀館又把背包甩上了肩頭,繼續往上爬。
撥開茂密的灌木叢,臉被樹枝刮得生痛,林厭壓低了身子,匍匐前進,在探照燈照射過來的時候放松自己往地上一躺,一身黑色風衣完美和夜色融合在了一起。
她數到三,探照燈挪向了別的方向,林厭離地起跳,一個豹突躍到了牆根下,身體緊緊貼在了牆上繃成了一條直線。
她打開了手腕上的可視電話手表,壓低了聲音喝道:“斷!”
整座燈火通明的建築瞬間陷入了黑暗,監控室裡的電腦屏幕霎時黑屏了。
探照燈也停止了運作。
值班人員跑出來:“怎麽了?怎麽了?突然停電了?”
“警衛,警衛快去看看!”
一片混亂中,一個腦袋貓上了牆頭,林厭縱身一躍,落地的時候姿勢標準但到底體力不支,身子一歪腳踝扭了一下,她額頭頓時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
“誰?誰在那裡?!”手電筒光往過去一照,幾個拿著電警棍的警衛跑了過來,牆根下已經空無一人了。
“媽的,剛剛明明聽見有動靜,活見鬼了?”
為首的漢子頓時朝著說話人的腦袋一巴掌就拍了過去:“別他媽亂說話,也不瞅瞅這是什麽地方,你小子眼花了吧?”
西邊院牆邊上的宋余杭把風帽拉上腦袋,這個電未免停得也太巧了吧。
她趁守衛不注意,徑直從一扇洞開的窗戶翻了進去,然後輕手輕腳關上了窗戶。
這應該是一間辦公室,她按亮了手表上的熒光,打量著四周,發現無危險後,從兜裡掏出了廠區的地圖,鎖定目標後,指尖在地圖上輕點了兩下收起來,躡手躡腳推開了房門,竄到了走廊上。
林厭捂著肩膀上的傷喘著粗氣,努力平複著呼吸,貼在窗沿下方聽著外面的動靜,手電筒光亂晃,透過窗戶照到了屋內。
林厭一動不動,直到外面腳步聲逐漸遠去,悄無聲息。
她從背包裡摸出了水果刀拿在手裡防身,也躡手躡腳地推開了房門。
她只有五分鍾的時間穿過走廊找到停屍房,五分鍾後走廊上的攝像頭會在瞬間捕捉到她的位置。
所幸,來之前已經大致看過平面圖了,林厭輕車熟路,她剛竄到樓道口,一隊拿著手電筒的警衛就走了上來。
“你說這電怎麽停得這麽巧呢,走走走,去總控室看看。”
林厭一個閃身,躲進了旁邊女廁所的隔間裡,那行人逐漸走遠,她又貼著牆根溜了出來。
上三樓,冷庫旁邊挨著的就是停屍房,林厭一邊走樓梯一邊上下觀望著,夜裡的殯儀館空無一人,每個房間都是黑漆漆的。
她咽了咽口水,搓了搓裸露在外的胳膊,再抬眸的時候終於看見了樓層標志:三。
林厭忍著腳腕刺痛快步跑了過去,平底鞋踩在地上悄無聲息。
手腕上的腕表發出了輕微的震動,在提醒她時間就快到了。
林厭把□□貼上了氣密門,點開自己的腕表,飛快搗鼓著,秒表上的數字在飛速倒退。
五。
四。
三。
……
林厭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耳邊終於傳來了一聲輕微的滴滴聲,氣密門開了。
她迅速拔下□□,推門而入,與此同時一道黑影也朝她撲了過來,幾乎是前後腳推著她進了停屍房。
走廊上的攝像頭又重新亮起了紅點,氣密門合攏。
黑暗中寒光一閃,林厭手裡的水果刀已出了鞘,以一個刁鑽狠辣的角度刺向了對方的咽喉。
宋余杭偏頭躲過,抓住她的手腕往下一壓,把人拉向自己:“是……”
林厭二話不說就是一個邊腿,卻因為體力不支被宋余杭輕而易舉抓到了破綻,她彎腰退讓的同時,下盤發力攔腰一把抱住了她,把人推到了牆上。
林厭用手肘去砸她的腦袋。
“是我!”
那胳膊肘就在離她的太陽穴一公分的地方停住了。
林厭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看著她。
宋余杭一把拉下了蒙面的面罩,四目相對,她唇角流露出了一絲笑意:“是我,宋余杭,又見面了,林法醫。”
時隔兩個多月沒見,再次相見竟是在這種地方,林厭看著她的笑容,黑暗中熠熠發亮的眼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了命的原因,反倒並不覺得生疏。
尤其是現在這個姿勢,不僅不生疏,還很親、密。
她拿刀的手被人舉高摁在了牆上動彈不得,另一隻手則被宋余杭的胳膊卡著也挪動不了分毫,兩個人腳尖對腳尖,肚皮貼肚皮,她說話就像是在她的臉上撓癢癢。
林厭咬牙切齒:“你沒死啊?”
宋余杭倒也不生氣:“不是你不讓我死的嗎?”
“我……”林厭一口氣哽在喉嚨裡差點沒被自己噎死。
宋余杭卻又笑了笑,抓著她手腕的力道驟然一緊:“我很聽話的。”
林厭吃痛,刀已經被人奪了過去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裡:“只要你不拿刀對著我,危險,沒收了。”
“我……”林厭氣得不行,掙扎起來就要推開她,卻又被人捂住了嘴巴提起來往牆上一壓。
宋余杭一隻腿伸進了兩個人的縫隙之間,她整個後背已經無縫銜接貼在了牆上,宋余杭則無縫銜接貼在了她身上。
“唔……”林厭拚命搖著頭,想要掙脫桎梏,宋余杭抱著她的腦袋在她耳邊低聲道:“別說話,有人來了。”
氣密門下閃過幾道紛亂的手電筒光線。
林厭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不是吧,今天晚上真的見鬼了?好不容易電來了聽見這邊有動靜趕過來又什麽都沒有?”
隔著一道鐵門,一個聲音道。
另一個人連呸了三聲:“呸呸呸,烏鴉嘴,這裡面是什麽地方,要真的有動靜那還得了!”
“就是啊,黑燈瞎火的,肯定是你小子神經過敏,趕緊回去睡覺吧。”
幾個人將信將疑,圍著這氣密門看了一圈,門鎖都是完好的。
最開始說話的那個人直起腰,摸了摸腦袋:“難道真的是我聽錯了?可是我剛剛明明聽見裡面有人說話來著啊。”
同行的同伴看一眼這黑漆漆的房間,頓時打了個寒噤:“你他媽的鬼片看多了吧?”
幾個人罵罵咧咧的打算回去了。
林厭松一口氣。
未等她徹底松懈下來,最開始說話的那個人又回來了:“不行,我還是得進去看一眼才放心。”
說著已經開始準備按氣密門上的電子密碼鎖了。
聽著近在咫尺的滴滴聲,林厭出了一身白毛汗,她能感覺到宋余杭也把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耳邊是她沉重的呼吸聲,熱氣輕輕拂過耳垂,剮蹭出了點不合時宜的輕癢,林厭被捂著嘴無法說話,唇齒間都是她掌心的味道。
有一些汗意,以及她身上的那種陽光曬過的氣味。
林厭微微眯了眯眸子,宋余杭知道,她又要作怪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虎口一陣劇痛,她差點當著這幾個警衛的面叫出聲來。
林厭夠狠的,下嘴毫不留情,全當磨牙了。
小狼崽子。
宋余杭腦海裡蹦出這麽個詞來的時候,氣密門被打開了。
幾道手電筒光穿過繚繞的霧氣徑直投射了進來。
宋余杭瞬間繃緊了身子,她和林厭站在門後背光的陰影裡,只要他們再往前走一步,一步……
她艱難地吞咽著口水,兩個人的呼吸心跳幾乎維持在了同一個頻率上。
很奇怪的,在這麽緊張的瞬間她居然還有空分心去感受林厭舌尖輕輕掃過她虎口而帶來的奇異感。
這種感覺太新奇了。
以至於向來冷靜自持的人在刹那間額頭的汗就滑落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吞咽口水的動作太頻繁了,宋余杭莫名有些嗓子眼發乾。
那籠罩著她的淺淡花香愈發濃鬱了,宋余杭幾乎快把頭埋進了她的脖頸裡。
那裡有一塊紗布深深刺痛了她的眼,要不是那些警衛還沒走,她能當場把這塊紗布揭下來一探究竟。
她在林厭身上的好奇心可見一斑。
宋余杭每逼近她一寸,林厭就咬得狠了一分,仿佛互相報復似地,誰也不放過誰。
門離她們越來越近,手電筒光也照在了地板上,一寸寸往前進著,直到投射在了她們身旁的牆壁上,只要再往下一分。
走廊上紛亂的腳步聲響了起來:“你們在這幹嘛呢?!大半夜的開什麽停屍房的門,冷氣都給我放跑了,趕緊關上!中控室電閘壞了不知道啊?還不趕緊給我修去!”
那一束光收走了,幾個人點頭哈腰地,又把氣密門給關上了。
“是是是,您說的是,這就去,這就去。”
世界複又陷進了一片黑暗裡,林厭松一口氣,等徹底聽不見腳步聲時,她的舌尖已經品嘗到了一絲血腥味。
她有些脫力,咬肌發酸,率先撒了口。
宋余杭也收回了手。
林厭大口呼吸了幾口新鮮冷氣,打了個哆嗦:“喂,可以——”
她抬眸迎上那人眼神,余下的話又堵回了嗓子裡。
那是一種以往從不曾在宋余杭臉上見過的神情,包含了憐惜、心疼、後悔、自責以及那麽一絲絲連她自己也不自知的佔有欲。
最後一種林厭太熟悉了,幾乎每個和她有過肌膚之親的男男女女臉上都曾出現過這種表情。
林厭心裡一驚,不動聲色別開了目光,開口就換了一種腔調:“怎麽,宋隊要和我在停屍房抱到地老天荒嗎?”
她慣常用調笑來掩飾心虛。
宋余杭不在乎,她只是盯著她的臉,一字一句說:“你瘦了。”
林厭不耐煩地挑了一下眉頭,兩個人貼得太近了,她不喜歡。
這種情況下只會讓任何正常的談話趨向一個曖昧的走向。
與其說是她不喜歡宋余杭的靠近,倒不如說是她不喜歡任何事情往她不可掌控的方向發展。
宋余杭是個意外,接二連三的意外。
“瘦了不好嗎?我減肥不行?”
“你那哪裡是減肥,分明……分明是絕食!”宋余杭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吼出這句話,甫一抱上她的時候,她就知道她瘦太多了,幾乎是皮包骨頭。
現在的林厭只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根本接不住她幾招。
林厭聽出了她尾音裡的顫抖,本是漫不經心的一眼卻看見她眼底閃爍著的水光,她心底一顫,咬緊了下唇沒再開口。
“你要我別死……自己卻去尋什麽死,林厭,這有意義嗎?”
她終於完整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不再林法醫林法醫地喊,卻是在這種情況之下。
“你說何苗不該枉死,那你呢,你才三十二歲,驚才絕豔,年紀輕輕,未來前途不可限量!你……甘心嗎?”
林厭終於肯抬頭正視她的眼神了,然而卻是輕蔑的,諷刺的,不屑一顧的。
她用能動的那隻手輕輕點上了自己的胸口,吐字清晰:“真正的林厭早在六歲那年就已經死了,現在活下來的,站在你面前的,是軀殼,是魔鬼。”
她也曾短暫地活過,從深淵裡被人拖了出來,她追逐著那縷陽光,想要成為更好的自己,卻又被現實狠狠拍進了更深更冷的沼澤裡。
林厭死了,“她”活了。
脫胎換骨,從此戴上另一副狠絕的面具。
面具戴久了她都快忘記原來的她是什麽樣子了。
“我不甘心!軀殼也好魔鬼也好!我只知道你是林厭,江城市局技偵科的法醫林厭,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林厭,我宋余杭同生共死的戰友林厭!”
同生共死與戰友這兩個詞是多麽美好啊。
幾乎美好到一讓人想起來就覺得陽光燦爛。
林厭沉鬱的心被風輕輕吹開了一角,她怔怔看著面前年輕警官的臉。
她是那麽英姿勃發又朝氣蓬勃,她沉靜的時候像天邊緩慢流淌過去的藍天白雲。
她不焦不躁也不爭不搶,她可以在同一個位置上待數年也毫無怨言。
可是她也嫉惡如仇,即使與林厭觀念相左,她也願意用自己的方式查清真相。
她動起來勢若閃電,雷霆萬鈞,拳頭揮舞起一陣風狠狠砸向敵人的面門,用血肉之軀為她開辟出了一條逃生的通道。
她滿身正氣,又重情重義。
她不在乎她是哪個“林厭”,她只在乎她是林厭,是站在自己面前的林厭,和她同生共死過的那個林厭。
仿佛從前交換過眼睛。
黑暗中四目相對良久,安靜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就連停屍房裡嗡嗡的冷氣聲都聽不見了。
林厭癟了一下唇角,偏過頭去,就被人一把擁進了懷裡,宋余杭抱著她的腦袋,幾乎是快把她摁進了自己懷裡,她的聲音既壓抑又似在請求。
“你別死……別死。”
她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林厭闔上眼睛,女性不太明顯的喉結上下滾動著,她抬手似想要回抱住她,卻終究無力地垂落了下來。
“對不起……我答應不了你。”
她的結局一開始就已經注定,她必將為執著追求真相而奮鬥終生,包括獻出自己的生命。
“沒關系,你現在不用回答我,我只希望將來有某一刻,你想結束生命的某個瞬間,能想起我,想起我今天所說的這些話,能再想一想,再緩一緩。”
“林厭,這個世界上,並非沒有人在期望你活著,你有選擇的權利,只是死亡這個開關一旦按下了,就意味著一切歸零,遊戲永遠結束,你再也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了。”
宋余杭想說的話其實沒有說完,但她感覺到了林厭身體的僵硬,感受到了她無聲的抗拒。
她還是覺得可能接下來的話說出來可能會有點唐突,不過她自己明白就好了。
將來若真的有那個時候,她也會抓住林厭猶豫的那一瞬間,把她從死神手裡拽回來,拽回自己身邊。
不光是林厭,換了任何一個在她面前企圖自殺的人都一樣,她始終相信,活著是比死了更有勇氣的事。
而活著總會見到明天的太陽,總會有好事發生,不是嗎?
林厭從未想過,她和宋余杭會有握手言和的那一天,更沒想過會有互相擁抱的那一天,更沒想到的是,彼此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擁抱是在太平間發生的。
既荒誕又可笑,可是它確確實實發生了。
感受到那隻小小的攥緊了自己後背衣物的手時,宋余杭唇角上揚了起來,得意忘形:“讓我看下你脖子上的傷。”
說著就要抬手去揭她脖頸間的紗布,林厭擋了一下沒擋住,反倒被人反剪了雙手壓過頭頂。
林厭惱羞成怒,屈膝一頂。
宋余杭臉都綠了,捂著襠部後退了數步,滿臉痛不欲生,哆哆嗦嗦指著她說不出話來。
林大小姐把背包甩上肩頭,得意地吹了吹滑落到眼前的劉海:“給點顏色就開染坊,知道玫瑰帶刺了不?”
宋余杭看著她走向了儲放屍體的雪櫃,也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算……算你狠!你給我等著!你……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