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洛漸清抵達魔域時,已經是第四日的清晨。
晨光熹微,一輪紅日從東邊的地平線上升起,迸射出萬道金色霞光。洛漸清還是第一次前往十三海,他一路往西而去,等跨越了碩大魔域、真正抵達第十二海時,已是日薄西山。
剛踏上這片海域,一陣陣可怖的衝擊波便撲面而來,將洛漸清震得往後連跌三步。大海在顫動,海水不斷起伏,撞擊出雪白的浪花泡沫。
一路而來,洛漸清早已見到了許許多多的妖獸和人修的屍體。然而再往前看,這些殘骸斷肢卻少了很多,只有鮮血染紅了整片大海,夕陽的光芒灑在這樣的血海上,波光粼粼,觸目驚心。
不知怎的,洛漸清竟然覺得心中有些忐忑。
好像有一隻小鼓在滴滴嗒嗒地敲響著,那速度不快不慢,聲音也不響不輕,就那樣非常平靜地敲著,可就是十分慌張。洛漸清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了脖子裡的一條項鏈,他的指腹在三片鈴鐺的碎片上摩挲而過,更加快了速度,往前而去。
此刻,第十二海上,早已成為了修羅戰場。
妖尊刑危站在妖族那一側,遠遠地望著這邊的戰爭,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竟然沒有插手。而在人修那裡,魔道宮大管事戚珞和玉清子尊者也都只是遠遠觀著。
玉清子尊者只有渡劫後期大圓滿的實力,她自然不可能出手;戚珞的實力也遠低於晉離,她無法插手。只是那刑危的旁觀行為卻惹人深思,令玉清子尊者悄悄地看了幾眼。
他們所旁觀的,正是一場絕世大戰。
銀白色的巨龍翱翔九天,直衝而下;血紅色的魔鞭錚錚作響,將空間擊碎!
即使是神獸,即使有著超越凡人的強硬身軀,晉離也並不是完全不會受傷。如今,他修長潔白的龍身上便多了許多道猙獰可怖的口子。每一道都翻出血肉,汩汩地往外流著鮮血,很明顯是被夾雜著濃郁魔氣的鞭子抽打出來的。
然而與之相比,魔千秋的狀態更為糟糕。
他的左手無力地向下垂落,若是有人用靈識掃探便會輕易發現,從他手肘往下的骨頭節節粉碎,經脈也全部被震斷。除此以外,他的靈力更是枯竭得厲害,身上遍佈傷口,肋骨更是早已斷了好幾根。
紅色的血打濕了血色的衣衫,令鮮紅的顏色更加深沉。在夕陽的照射下,這紅衣好似燃燒成了一團熊熊烈火,熾熱奪目地向雪白巨龍衝去,二者碰撞,發出滔天巨響。
望著這一幕,刑危若有所思,抬起頭,似乎不經意地看了一眼人族。
戚珞早已捏緊了手指,然而每當魔千秋受傷時,她只是咬牙怒視,卻始終沒上去幫忙。
砰!
魔千秋一鞭擒住白龍的脖子,將它拉到跟前,一腳踩下。白龍墜海,激起漫天海嘯,他咆哮著抬首,怒目相視,長尾一甩,海嘯瞬間變成十條長龍,紛紛盤旋著往魔千秋的身上撞去。
轟!
魔千秋往後倒飛出去,被再也忍不住的戚珞飛身接下。他不斷咳嗽,大口大口的鮮血便從口中流出,魔千秋一把拉住戚珞的手臂,這才再次站了起來。他回過身看向一旁,低聲問道:「……來了嗎?」
這語氣看似平緩,卻隱藏著焦急。
戚珞微微怔住,片刻後,才移開視線,道:「還未曾。」
魔千秋沉默地抿了嘴唇,他雙目微眯,最後長嘆一聲,甩開了戚珞的手。後者驚愕地望著他,只見一道清瘦單薄的紅衣身影舉步往前,抬鞭向天,指向那頭於空中飛舞的白龍,道:「晉離,你敢與本尊比拚一次靈力嗎!」
戚珞立刻睜大雙眼,驚道:「宮主,你不等……」
「等不及了。」
極輕的一句話落下後,魔千秋腳尖一點,再次飛躍上天。
無邊無際的蔚藍天空中,白龍身上發出刺目光芒,再看時已經變成了一個俊美清雅的男子。一身超逸清新的藍色長袍上被抽出數道口子,黑髮也被打斷了一束,晉離的臉頰上有一道細細的血口,他抬起手指往那血口上抹了抹,這傷痕頓時抿和。
晉離垂眸望著眼前的紅衣魔尊,只見後者明明早已重傷,卻仍舊背脊挺直,以一種驕傲昂然的目光望著自己。他不懂,對方這自信到底是從哪裡來的,無論是比戰還是比靈力,他都足以擊敗眼前這個人,可是為什麼……這個人就是一點都不害怕?
晉離啟唇道:「你明明知道,你早已輸給我。」
魔千秋勾起紅唇,嗤笑道:「是誰說,本尊輸給你了?」
晉離右手微動,無數海水便從他腳下的第十二海中翻滾上來,在他的掌心形成一條水龍。他手指捏緊,只聽「轟——」的一聲,這水龍幻化成成千上萬的水箭,刺向了魔千秋身後的人修。
戚珞和玉清子臉色一變,趕緊出手抵擋,兩人堪堪擋住了這一道攻擊。
晉離淡然道:「你是否要認輸了?」
魔千秋長鞭一甩,反問道:「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本尊要和你比靈力,聽到了嗎?」
此話一落地,妖族大軍中的妖尊刑危蹙起眉頭,狐疑的目光在魔千秋和晉離的身上打轉,嘴唇翕動似乎想要開口,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這世上也便只有一個妖尊晉離,會如此耐心地與人族說話了。放在其他妖族身上,就算是那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獨絕天老,都很少會在比鬥時浪費一點機會。然而晉離卻總是這樣拘泥於所謂的章法,他這一生恐怕也只有一次背棄了自己的準則,那就是偷襲洛漸清那一次。
望著眼前已然瀕死的魔修,晉離俊眉蹙緊,最終卻仍舊道:「好!」
一道紅光從魔千秋的眼中飛快閃過,他抬起右掌,與晉離的手掌在空中相遇。
兩隻手掌觸碰到一起的剎那,轟隆隆!天地震顫!
無盡水流好似噴泉,在晉離的身後湧起,遮天蔽日地彷彿要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滔天魔氣則從魔千秋的身體裡蔓延開來,那血紅色的魔氣裡每一絲都夾雜著無數的怨念與痛恨,濃烈的血腥味將大海的咸澀遮掩住,這已然不像是魔氣,反而像是數不清的血液!
神龍有天生威嚴,可駕馭世間所有的水;
魔尊一生卻殺了三百六十一萬人,奪萬物的恨意,修的是一場修羅之道!
魔千秋的靈力顯然令晉離沒有防備,竟然身子一閃,險些後跌一步。這一下,晉離再也不敢輕敵,他雙目一縮,頓時,一雙眼睛變成了晶瑩剔透的湛藍色,雪白的瞳孔裡綻放出一道道的冰花,好似有大雪在其內紛飛。
砰!砰!砰!
這種級別的靈力對撞,已經不是戚珞可以承受的了。她讓玉清子尊者帶領其他人修趕緊再往後退,自己卻留在了原地。玉清子道:「你若是在這裡一起待下去,恐怕也會有所受傷!」
戚珞聞言微怔,嘴角微微地翹了起來,令玉清子尊者倏地呆住。
玉清子與戚珞也算認識了上千年,竟然還是第一次見對方笑。在玉清子的記憶裡,這位魔道宮的大管事向來沉穩,不苟言笑,很少失態。然而在如今這樣的時候,她卻笑了……
戚珞聲音溫柔,語氣無奈地說道:「我自一百零三歲起,便一直跟著宮主,如今算來,已經有兩千三百多年。我親眼見著他以一品下品的根骨,從合體前期一路崛起到大乘後期,這一次……我怎能不送他最後一程?」
玉清子尊者啞然無言。
昏黃朦朧的夕陽下,人族與妖族的大軍全部撤退,就連妖尊刑危都只是猶豫了一瞬,便趕緊離開。這場比鬥的結果早已被世上所有人知曉,能勝過晉離的,人修中唯有那玄靈子;能擊殺晉離的,世上卻絕無一人。
這便是天道對神獸的優待。
失去心臟亦能活過百年,失去妖丹也只是實力略損。
和他相比,魔千秋又怎麼可能獲勝?
靈力的碰撞,起初時,血色魔氣還佔據上風,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滔滔不絕的妖力卻將魔氣逐漸侵蝕。鮮血從兩者相觸碰的掌心裡流淌而下,晉離不由蹙了眉頭,他的掌心有些黏濕,那些血明顯不是他的,而是對方的。
晉離語氣平靜地說道:「既然你不願投降,那本尊只好親自剜了你的心。」
魔千秋聞言卻笑了:「你當真覺得,你能剜去我的心?」
晉離薄唇一抿,似乎有些茫然。按照眼前這情勢,孰勝孰負已然成了定數,就算是那玄靈子現在趕來,也絕對無法從他的手中將魔千秋救下。他只需要稍稍抬手,眼前這人族的心臟便會被他剜下,自此以後,雖說或許可以再活幾年,但是卻始終是失了心的。
晉離輕輕嘆了口氣,準備收手:「既然如此,那現在便剜去你的……」
「晉離。」
白衣妖尊的聲音戛然而止,晉離抬目,看向眼前的魔修。
只見魔千秋紅唇微勾,低低地笑著,一雙桃花眼中晴光瀲灩,霞雲倒映其中,激起漫天火光。晉離心中微顫,頓時便想收手,誰料魔千秋卻忽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
在晉離錯愕的目光中,只聽魔千秋冷冷地一笑,道:「一千多年前,本尊與那吳霄子聯手,奪走了你的妖丹和心臟。你只記得這件事,難道……就不記得其他的了?」
晉離瞬間呆怔,竟然沒有開口。
魔千秋卻放聲大笑起來,這笑聲卻也只有一剎那,便突然停住。桃花眼中帶著無盡冷意,他嘲諷地勾起唇角,說出來的話更是句句鑽心,令晉離身子微顫:「偷天換日,你就真的不記得……這個了?」
「魔千秋!」
「偷天換日!」
轟!
以魔千秋為中心,剎那間,方圓十里內的海水全部被轟開,只留下一個圓形大洞。空間被強悍磅礴的靈力蠻橫地撕裂,大乘後期的魔修以元神之力,撕出了一個小世界,他一把拉住那白衣的妖尊,兩人一起跌入這世界中。
而當那偷天換日的大陣啟動時,轟隆隆,以第十二海為節點,七處亮光拔地而起!
這七個地方,都是之前魔千秋與晉離大戰時,曾經重傷墜落過的地方。七個地方齊齊亮起了血色魔光,以北斗七星為雛形,時隔千年,偷天換日再次開啟。
這不是普普通通的偷天換日,這是佈置了細密陣法,真的可以偷天換日的大陣!
大陣啟動的下一刻,那方小世界驟然陷入黑暗。
無邊無際的黑暗好似張大嘴的妖獸,將魔千秋和晉離吞噬進去。原本晉離已經幻化為原形,咆哮著想要衝出這世界,誰料那光線陡然被奪去之後,他竟然發出一道驚恐害怕的龍吟,再也沒了曾經的高貴清雅,聲音顫抖得好似一個膽怯的孩童。
小世界的空間裂縫漸漸抿和,當這世界完全抿和之後,便會形成一道封鎖大陣。
想要衝破這樣的大陣,其難度不下於擊殺一個化神期修士。
一千年前,魔千秋和吳霄子聯手,撕開一個小世界,將快要晉級天階的妖尊晉離封鎖在其中,整整一百八十年。他們改變時間流速,令這一百八十年變成了一億八千年,再加上一道偷天換日,曾經的神龍便被關在無邊黑暗中,足足一億八千年。
墨秋曾經對洛漸清說過:『晉離畏懼黑夜!』
任誰被困在黑暗中一億八千年,他都會畏懼黑夜!
遙遠的地方,妖尊刑危驚愕地望著這一幕,他剛想上去阻止,手中的動作卻忽然一頓,等到再往前飛去的時候,已經絕對沒了救人的可能;而在人族那邊,玉清子尊者遠遠地望著這一幕,心神顫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距離那小世界只有不足三里的地方,魔道宮的大管事戚珞單膝跪下,行了最後一禮,一張清麗的臉龐上早已被淚水打濕。她是深得人心的魔道宮大管事,她是天下僅存的絕世大能,但在此刻,她卻只是一個普通的人。
兩千多年的陪伴,在這一天,終於畫上了句號。
就好像兩千三百年前的那個雪夜,在一片茫茫的大雪中,她渾身冰冷地倒在雪地上,看見那個紅衣少年從遙遠的地方走了過來。那個人地腳步很輕,一張豔麗容顏足以將這潔白的大雪倒映出滿地華色,那人停在她的面前,垂目只看了她一眼,抬步便走。
她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竟然大喊道:「救我!我願意當你的僕從一百年!」
那少年並未理睬她,仍舊往前走。
她痛恨地再說道:「兩百年!」
少年仍舊毫無反應。
於是她終於說出自己的底線:「只要我還活著,我就願意永遠侍奉你!」
腳步倏地停住,雪白的大地上,這道血紅的身影緩緩轉身,嘴唇一翹,嗤笑道:「你的一生能有多久?不過三百年,你就要死在天道大限之下。」
她努力道:「我一定會活下去,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你要報仇?」少年的長靴踩在這蓬鬆的雪花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當他低下頭時,戚珞才發現,這人竟長得這般好看,好看得讓她忍不住地屏住呼吸。下一刻,她只聽到對方低低地笑了一聲,道:「你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倒也有意思,那你便去報仇吧,我今日心情好,就救了你了。」
正當戚珞欣喜若狂之時,卻聽一道悠長的聲音在雪地裡緩緩響起——
「你能活三百年……我又還能活多久呢?」
再多往事,如今也只成為浮雲。
戚珞跪在這逐漸抿和的空間裂縫前,不敢抬眼。她只怕自己再看到對方一眼,便會按捺不住地撲過去救人;她也怕,那個人曾說過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會因為這滿臉的淚水,讓對方失望。
全是黑暗的空間裡,白色巨龍瘋狂地衝撞著,已然失去了理智。而在那空間裂縫的關口,一道血色身影卻守在那裡,即使身受重傷,也揮舞著長鞭,沒有讓白龍往外逃走。
身後的空間裂縫在逐漸抿和,明豔漂亮的魔修慢慢地收了鞭子,目光平靜地望著眼前這條幾乎癲狂的白龍。
自黑暗落下的那一刻,這條龍便好像瘋了。
應該快要結束了吧?不可能困住一百八十年,那便困住五十年吧。
五十年滄海桑田,對於其他人來說,或許只是眨眼一瞬間,但是對於那個人來說,肯定能從合體期至少邁步到渡劫後期。有了渡劫期,那便就有了自保的能力,再加上那顆明光青玉珠,人族也未必會敗。
魔千秋收起了長鞭,就站在空間裂縫的邊緣,他轉首往後看了一眼,仍舊沒有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他凝視著外面許久,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一道破空聲,他抬鞭便上,又攔住了那條瘋狂的巨龍。
最後的一絲光線終於即將消失,正在此時,魔千秋忽然聽到了一道聲音。
「洛漸清!」
他立刻轉首,眼中瞬間明亮,身體顫抖地往後看去,卻只看見了空間裂縫完全抿和的一瞬間。
沒有見到任何人。
當洛漸清趕到第十二海時,見到的便是一道幾乎成了線的縫隙。他剛到,便聽到戚珞撕心裂肺地大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可他轉首看向對方,卻見戚珞滿臉淚水的望著自己,她慟絕的神情令洛漸清呆傻地僵在原地,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
遼闊大海上,一路奔波的青衣修士茫然地站在原地,他的不遠處,淺衣魔修單膝跪地,再也忍不住地痛哭出聲。他的面前,妖尊刑危則一臉莫名地停住了腳步,臉上不知是悲是喜。
而在那彷彿真空似的十里海域中,只有微風吹過,捲起陣陣浪花。
人族撕毀和平協定的第七日,魔尊魔千秋以元神之力撕裂空間,與妖尊晉離一起被困在一方小世界裡,二者再無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