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驚蟄晚上問肖馳:「你今天下班去幹什麼了?」
肖馳將放在包里的一卷手抄經拿出來供奉在家裡佛堂的案板上, 順帶給林驚蟄的外公擦乾淨靈相上的灰塵, 點燃三炷香。
「回家跟我爸聊了會兒天。」他語氣倒是很平靜, 「然後就跟我奶奶去抄經。挺久沒心平氣和地寫字了。」
林驚蟄翻開那卷經文,墨是金色的,乾涸之後表面仍流動著絢麗的波光。他不懂這個, 只覺得那些蠅頭小楷實在端正漂亮,肖馳的字兒一向寫得好。
他也不疑有他,給外公上過香後各自回房洗漱。肖馳換睡衣時背對著, 他無意識朝對方那邊掃了一眼, 窺見窗戶玻璃上的反光,一下皺起眉頭。
「你這兒怎麼回事?」林驚蟄上前拽住肖馳的胳膊, 硬是將他的身體轉了過來。肖馳寬闊健壯的胸口上,左半邊胸肌處, 蔓延一塊足有手掌大的,形容可怖的淤青。
就像是什麼鈍器狠狠在皮肉上敲擊出的烙印, 周圍的一圈皮膚都紅了,林驚蟄皺著眉朝那探手,想用指尖試探性地觸碰一下, 但沒等碰到, 手腕就被一隻火熱的大手捏緊了。
肖馳敞著自己睡衣的紐扣,新洗過的頭髮蓬松著,他垂眼望著林驚蟄嚴肅的表情,目光里流露出了幾分笑意,順手用另一隻胳膊攬著林驚蟄的後腰朝自己拉了過來。
林驚蟄撞進他懷裡, 抬起胳膊攬住他的脖頸。
「抄經的時候沒站穩撞在桌角上了。」肖馳用大拇指摸了摸他的臉,指尖的力道帶著珍視的輕柔,「好痛。」
「怎麼這麼不小心啊?」林驚蟄一邊為他搽藥油一邊沒好氣地出聲訓他,手上的力道倒是出奇溫柔,好像生怕用力太過會弄痛了他。肖馳眯著眼享受,倒也不為自己喊冤叫屈,只平靜地提示:「你別忘了五號要到我家吃飯,我今天已經跟家裡人商量好了。」
「什麼?」一提起這事兒林驚蟄便又開始有些緊張了,「我真去啊?」
肖馳有些不理解他的疑問:「要不然呢?」
林驚蟄想想又覺得自己之前的那些顧慮怪可笑的,也怕肖馳難做,想想還是沒說出來,只低聲答應了一句:「哦。」
他琢磨著自己登門時應該帶什麼禮物才好。肖馳家的家庭構造他當下已經清楚了,只是林驚蟄實在是沒有什麼去朋友家登門做客的經驗。肖馳家勢必和高勝周海棠家有所不同,更何況他心中有鬼,更加無法泰然處之,因此哪怕只是以普通朋友的身份拜訪,仍舊想做到禮數周全。
肖馳擁著他躺下來,火熱的身軀和氣息嚴嚴實實抱緊了他:「你放心,他們不會難為你的。」
林驚蟄心說廢話,爹媽隨便為難兒子帶來家裡做客的朋友才是不正常的好嗎。
只是肖馳顯然無法理解這種的忐忑,也似乎並未將這件事情當做多麼嚴肅的要務,只聊了幾句便轉開了話題:「你下午接電話去處理的事情怎麼樣了?有沒有遇上什麼麻煩?」
林驚蟄嘆了口氣,他在肖馳懷裡挪了個位置,任由對方將自己摟得更緊。
他的眼神放空了幾秒,只覺得當下這個忐忑的自己說不出的陌生。
為什麼要緊張呢?他也不太明白。或許是明白的,只是不願意朝那個方向深想。似乎夏威夷那次肖馳說出口的愛語之後,兩人的關係就變得開始不一樣了。這和他一開始在規則里為自己約束的界限有些不同,侵襲進生活愈演愈烈的另一道氣息令他不由自主沈浸的同時卻也發自內心地惶恐著。
他和肖馳到底算是什麼關係?
他們住在一起,自一張床上蘇醒,每晚相擁而眠,又一起吃早餐和晚飯。每天沒有應酬的時候,他們都黏在一起,偶爾有意外的應酬,也會向對方報備自己的行蹤。肖馳早起會拖地洗衣服做飯,林驚蟄回家時就將晾在烘乾機里兩人的衣物收好熨燙。他們盯著日子換床單,交流不同口味的潤滑劑和安全套的使用感……
這樣的生活就跟普通的夫妻沒有兩樣。
但林驚蟄心中清楚,這個社會的接受度遠沒有那麼高。
他可以不在乎外界的眼光,事實上這世上也沒有任何人的意見能左右他的看法了。他的一雙父母,江恰恰那邊,他恨不能這輩子永世不再相見。至於林潤生……他心中是有愧疚,但確實也很難將對方當做需要顧慮和敬畏的父親。
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光棍得水火不侵。但肖馳卻不一樣。
肖馳有家人,且家庭美滿,據胡少峰以往的形容,肖家是一個家風及其嚴正的大家庭。這一點並不是秘密,林驚蟄有時在其他人那裡也能聽到一些端倪。
上輩子,林驚蟄的交友圈龍蛇混雜,不乏性向特殊的人群。這群人總體風氣糟糕,但偶爾出現的那些鳳毛麟角,也都未能抵抗得住家庭的壓力。
在風氣開放信息流通的後世都是如此,更何況這個年代呢?
被祁凱發現起,林驚蟄便時常想,或許有這麼一天,他開門回到家裡,這座房子已經人去樓空,再看不到一點點另一個人生活過的痕跡。
以他們現如今的社會地位,肖家肯定是會不會鬧得太難看的。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雙方如此心照不宣地沈默地結束這段感情。
林驚蟄倚在肖馳的胸口,聽著耳廓捕捉到那一聲聲熟悉的心跳,他嗅著藥酒不那麼好聞的氣息,手掌在對方火熱的肌膚上滑動。
腦海中各種可能的結果從他腦海中閃過,而後被一根纖細的繩索緊緊捆綁起來,鎮進心底。
「還行,沒有想象中那麼麻煩。」他笑了一聲,語氣平靜到聽不出一絲端倪,聲音平緩地將今天在廠區遇上的麻煩說了出來。
肖馳聽得皺眉:「這很麻煩,我們國家先入為主的認知很強,你們的產品還沒有正式推出市場,先期一定會受很大的影響。配方洩露了嗎?」
林驚蟄回憶了一下自己吃到的那口黃豆醬,搖了搖頭:「應該是沒有的。」
他一想到此,剛才低落的情緒反倒回溫了不少,甚至直接在床上撐著身子趴了起來,笑著看向肖馳:「我跟你說,我今天發現一件特別意外的事情。」
肖馳眼神含笑看著他,銳利的視線在昏暗的燈光下化作了一灘濃稠的果醬:「嗯?」
「就我那發小,高勝。」林驚蟄避開淤青的傷口,趴在肖馳的肩窩處,眼睛舒適地眯在了一起,擠在一起的臉頰讓他看上去如同一隻討食的小水獺,「我發現我一直小看他了,你知道今天工廠這事兒他給出了什麼主意麼?」
肖馳已經沒在聽他說話了,一心沈浸在了他眼簾內的波光中。哼哼了一聲充作疑問,他俯下的腦袋卻越來越近。
林驚蟄同他親吻了一會兒,松開嘴唇時視線有一些迷離,但仍舊記著這一茬,頑強地將內容敘述完畢:「……他說讓我們緊急籌備資金,去做廣告……」
肖馳咬了下他尖翹的鼻子,手在床頭櫃里摸索:「草莓味的行不行?」
林驚蟄被他粗放的動作搞得眯著眼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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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驚蟄的建議是官司肯定要打。在往後相當長久的一段時間中,國內的商場規則都是相當混亂的。山寨層出不窮,版權難得保護,商人們唯利是圖。倘若海棠食品廠第一次被欺負到頭上默默忍下來,以後蹬鼻子上臉的只會越來越多。
官司不光要打,還得戳人痛處。但與此同時,決不能耽誤海棠豆醬正式登陸市場的腳步。
但此時那個名為「老字號」的品牌已經提前一步搶佔了先機。對方起了一個如此討巧的名字,又快人一步進入了燕市的各大菜市場,幾乎覆蓋式地攤開了知名度。海棠豆醬如何在已經失去首殺優勢的前提下奪得消費者的認可,便成為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議題。
林驚蟄沒想到高勝的目光能如此敏銳,對方和興趣小組里的一眾朋友們商議之後,提出的建議就是做廣告。
且不是普通的廣告。高勝的意見是,要乾就乾票大的,投一筆資金,直接請幾個臉熟的演員,拍電視廣告。
要知道這可是九十年代初期啊,電視在全國都尚未完全普及。大部分的商人連做廣告的概念都沒有,更別提直接上電視了。
因此莫說是周母,就連見多識廣的汪全,聽完之後都有些猶豫。
但高勝不知道哪兒來的消息,他不光提出這個建議,還知道電視台最近準備上一部新的電視劇,就定在月後播出,此時正準備招商。
倘若想做廣告,就必須要盡快聯繫電視台了,當天開會時,汪全有一些猶豫。
當下可以收到的電視台並不多,也就那麼寥寥幾個,他由於工作原因也知道點裡頭的事情,電視上那些廣告別看又短又小,在黃金檔播一天說不准就要近千元。這在當下可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開支,一個月至少得好幾萬了!
豆瓣醬這種瑣碎東西,至於嘛……
周媽媽就更是猶豫,電視啊!
早前在酈雲的時候她連買上一台都不敢想,現在雖然家裡生活好了,也購置了電視,但平常看看新聞電視劇也就算了,上電視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高勝明顯也不是那麼確定自己的思路是否正確,面對長輩們的遲疑,他不免也感覺到忐忑。
為了增加自己這個建議的可行性,他甚至將那部即將播放的電視劇的情況也打聽了出來,同各種資料裝訂成冊。汪全翻閱完畢,越發質疑——這是一窩子新人演員,大部分還是學生,幾乎沒有一點知名度,劇也不是在港島製作的,電視台的招商費還十分高昂。一個月足足三萬!
雖然電視台承諾招商廣告一定會緊鄰電視劇播放,但誰知道這部劇會不會受歡迎啊?當下一些黃金檔的大熱電視劇招商條件雖然遠比這苛刻,但相比風險,汪全仍舊很難感到滿意。
一個月幾萬元的廣告費,對一個尚未立足的小工廠來說實在是太過沈重的負擔,雖然大家都不缺這筆錢,出去瀟灑一次恐怕都不止這個數目,但生意投資是不一樣的,每一分都必須花在刀刃上。會議一時就僵在了這裡。
林驚蟄翻開這冊讓汪全百般質疑的資料冊,腦門上的黑線立馬就掛了下來,因為他看到了一大堆無比熟悉的名字。
他其實不常看電視劇,但總有那麼幾部被奉為經典的製作,會在播映完畢後的幾十年里無數次被觀眾提及。資料里的這部《江湖傳奇》就是這樣,後世幾乎在每年的暑期檔都會登陸各大衛視反復重播。就連林驚蟄都有幸瞥到過幾眼,螢屏上昏黃畫面中那些年輕的面孔,在彼時早已經成為國內娛樂圈中最為活躍的一批巨星。聽說這部令他們集體成名的作品,在初次播放的年代曾經引發過相當轟動的歷史,媒體形容時,通常用「萬人空巷」描述當時的情形。
國民度高到劇目名稱下的那一排主演里超過三分之二林驚蟄都留有印象。
他驚奇的同時不免也覺得好笑,原來這批人在成長為後世的絕對權威之前,還曾經歷過這種成名作招商費被人質疑的時期。
汪全還在那算賬,一瓶豆醬的利潤是多高,廣告的投放量是多少,會面向多少受眾,而這批受眾又是否會為了工廠的豆瓣醬銷量做出貢獻。
九十年代初期,廣告業比蹣跚學步的嬰兒更加稚嫩,幾乎還生活在襁褓里,試著牙牙學語。
高勝理所當然地被質疑,他同樣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冒進,因此躺平任嘲,不多辯駁。
通常在這種會議上不多說話的林驚蟄卻在此時啪的一聲合上了那疊厚厚的資料,然後一甩手,將那疊資料重重地摔在了桌面上。
撞擊的聲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連還在計算的汪全都抬起頭來。
高勝以為對方恐怕會駁回自己這個提議的時候,林驚蟄卻開口詢問:「汪總,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生產電視和影碟機的?」
汪全愣了一下:「85年年末吧。」
「那您手上應該有專業的市場數據。」林驚蟄問,「從85年到90年這段時間,您的出貨量平均是什麼增長情況?」
「這……」汪全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眉頭微微蹙起。
「90年到91年在這段時間呢?」
汪全放下了手中的計算機,凝神開始思索。
「91年年初到現在臨近年末的這些月份,有明顯的變化嗎?」
汪全憨笑了一聲:「何止是明顯的變化啊,就這五個月,我們電視機的出貨量比從前幾年加在一起都多。」
他說到這,自己也了悟了,朝林驚蟄嘆了口氣:「確實,現在小城市不敢說,燕市的電視機覆蓋率應該比前幾年大上不少了。」
他又望向周母:「丁總,要不咱們就……拍一個?」
周媽媽還沒說話,高勝的眼睛卻一下亮了:「真拍啊?」
周母對這方面沒什麼瞭解,見兩個股東都同意了,一時立場就搖晃起來:「這……我也不懂這個,拍廣告也不是不行,咱們找誰拍啊?」
高勝身邊一個同學興奮道:「不如找李雪莉?現在港島明星里就她最紅了!」
高勝卻明顯不贊同:「李雪莉正當紅,收費多高啊,我聽說她一部電影的片酬就上百萬了。」
眾人當下便開始建議人選,恨不能挑選一個讓人一見之下就難以忘懷的天王巨星,可偏偏又不願批出那麼高的預算。
「要不這樣。」林驚蟄在各方爭論中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思路,「反正我們買的是電視劇的廣告位,不如就採用劇組的這一批新人?他們大部分還是學生,要價肯定不會高,到時候電視劇播出了,觀眾看到熟悉的面孔,還能增加跟我們品牌親密感,豈不是一舉兩得?」
林驚蟄幾乎已經能想象到那些後世代言無不高端,動輒國際奢侈品全線上陣的熟悉的面孔,接地氣地捧著自家豆瓣醬時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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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再如何忐忑,五號這一天終究要到來,恰巧這天是週六,早晨沈眷鶯就打來電話,詢問林驚蟄晚上想吃什麼菜,自己好叫人提早準備。
林驚蟄少有地拒絕了她,只說自己今天另有要事。
沈眷鶯很意外,家裡每週六的晚飯約定延續了那麼久,林驚蟄風雨無阻,極少不到,因此她十分好奇,不免亂想:「是不是阿姨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
林驚蟄對當下和她們一家恰到好處的距離十分滿意,趕忙回答:「沒有沒有,真的是早早就跟朋友約好了。」
「約好了?」沈眷鶯聞言,聲音不免帶上幾分揶揄:「是不是談戀愛了啊?」
林驚蟄沒反駁,只笑著同她賠罪,在沈眷鶯好奇的追問聲中匆匆掛了電話。
肖馳來電話說接他時,林驚蟄已經逛了一下午的商場了。
他發愁該帶什麼禮物,這段時間托人從港島特區弄來一些,卻又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準備得不夠充足。但買完一大堆後,又不免覺得自己將朋友登門拜訪的場面塑造得太過隆重,一時又擔心自己漏出馬腳,簡直左右為難。
肖馳的車後備箱都被塞滿了,後座更是堆了好些東西,一路上林驚蟄頻頻朝窗外看,車駛入他熟悉的林蔭,卻在過了去沈家的那個岔道之後的好一會兒才轉彎,這片地方他甚少踏足,上輩子因為種種原因,林潤生他們出門拜年是不帶著他的。
下班時間,天色有些暗了,落日的余暉打在道路盡頭的那處院落里,和外頭沒什麼太大不同的建築,林驚蟄卻硬是在當中看出了森嚴來。
因此下車時他緊張得連安全帶都忘記瞭解,還是肖馳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替他解開了安全帶。
林驚蟄的視線透過窗外看出去,肖家的大門口站著三道身影,正望著他們車的方向。其中有兩張面孔都是他所熟悉的,年輕的那個小女孩十分漂亮,但氣質清清冷冷,後頭的兩個中年人像是夫妻,正攜手而立,面色都出奇的嚴肅。
這和他原本想象的肖馳的家庭簡直一模一樣。但是——
至……至於到門口來迎接嗎?!
標準未免太高了吧?!
林驚蟄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心中仍勸告自己不要表現太過,如常應對就好。
肖馳拉著他的手腕和他對視了一會兒,難得露出個一個明顯的微笑:「不要緊張。」
「我緊張什麼?」林驚蟄每次看他這沒事兒人的樣子就來氣,嘴硬地回了一聲後,又做賊心虛地去掰他的手,「你小心點,當心被看出來。」
他說著下了車,周身立刻散髮出了謹慎而謙虛的氣場,笑著同朝車的位置一並走來的肖家人問候:「叔叔您好,阿姨您好,打擾了。」
他的笑容無可挑剔,肖家爸媽的態度卻很奇怪,這對夫婦先是對視了一眼,而後又用奇怪的捉摸不透內容的目光看著林驚蟄。肖媽媽好幾秒之後才扯開嘴角:「你好。」
肖爸爸嘴角抽了抽,也不說話,只是朝林驚蟄輕輕地點了點頭。
林驚蟄心中感嘆真嚴肅啊,重點轉向肖馳的妹妹,姿態十分大方:「你好,肖妙,生日快樂。我們之前見過的,我是你哥的朋友,我叫林驚蟄。」
林驚蟄印象中的肖妙就是清清冷冷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雙方對視片刻後,她的臉卻一點點變紅了。
林驚蟄:「……???」
肖妙小聲朝他喊了句:「哥。」
直,直接就叫哥了嗎?
真……真是好可愛……
林驚蟄趕忙讓肖馳開後備箱,去給眾人拿禮物。
原地的一家三口看著肖馳悶不吭聲被使喚得團團轉的模樣,相互對視了一眼,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們原以為林驚蟄初次登門多少會表現出一些不安和羞怯的,但從未想到對方居然會如此大方,搞得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了。
林驚蟄將大包小包提在手上,笑容和姿態無比自然:「叔叔阿姨,還有妹妹,初次見面,這是一點心意,希望你們能喜歡。」
他本來以為肖家人會按照正常的長輩邏輯推讓一會兒的,但沒想到話音落地,肖媽媽只是嘆了口氣,就伸手接了下來。
她一邊接一邊不知為什麼語氣有些無奈:「讓你費心了,下次直接來就好。」
說著這位嚴肅的阿姨將手上的袋子全都轉遞給了一旁的丈夫,空出手後,她的手伸進兜里,摸出了一個厚厚的紅包,遞給了林驚蟄。
林驚蟄看著那封紅色整個人都茫然了一下,他算了下時間,心說這會兒距離過年應該還早啊,肖媽媽沒事兒給什麼紅包?
他一時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傳統,更不明白自己是是接還是不接,只是才遲疑了幾秒鐘,一旁拎著東西的肖爸爸就態度有些嚴肅哼了一聲:「還愣著幹什麼?」
林驚蟄下意識接過來,說了聲謝謝阿姨。
肖媽媽便眼神複雜地又掃了他一眼,轉身朝大門走:「外頭冷,快進屋吧。」
林驚蟄被他們奇奇怪怪的態度弄得摸不著頭腦,進屋時小聲問肖馳:「你是不是很少有朋友到家玩啊?」
肖馳抬手攬上他的肩膀,低聲回答:「就胡少峰他們幾個吧?怎麼了?」
林驚蟄心說難怪了,一看你家就不是經常待客的樣子,又擔心被看出什麼,趕忙把肖馳搭在自己肩頭的胳膊扒拉下來。
肖馳有些不滿:「你乾嘛?」
林驚蟄掐了他後背一把,簡直要被這個沒有自覺的傢伙氣死,又生怕走在前頭長輩突然回頭,只能小聲呵斥他:「你離我遠點!」
一不小心就看到後頭那兩道親親蜜蜜黏在一起磕磕碰碰的身體,肖媽媽嘴角一抽,余光處丈夫的眼角也已經開始抽搐了,她趕忙捅了看似想發作的對方一下。
「……」肖慎行捂著腰怒視妻子。
於姝鴛肅容叮囑他:「你給我憋著點!」
肖慎行縱然有百般不願,這幾天也被老婆和親媽徹底收拾住了,因此只能暗自咬牙。
進屋後林驚蟄終於見著了傳說中的肖奶奶,這是位慈祥的老太太,一點沒有胡少峰說的那麼可怕,從見到林驚蟄第一面起便一直拄著拐杖笑眯眯。林驚蟄被她拉著在沙發上坐下,又被蒼老的雙手捧著臉端詳,他除了外公外從未與任何老人如此親密過,笑容不免有些羞澀。老太太卻很滿意似的,視線一錯不錯,氣質也柔和,只是出口的話語都是林驚蟄聽不懂的內容——
「好啊,這面相真是飽滿,下巴也有肉……哪天生的啊?」
林驚蟄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問這個,仍照實說了,話一出口便得到了對方的連聲稱贊:「好,好!時辰也好,生機勃勃的……」
她一面說著,一面還時不時同肖馳討論兩聲,林驚蟄被看得都有些僵硬了,趕忙將自己帶來的禮物從口袋里拿出來。
老太太笑眯眯接下那尊玉雕的如意,反手就把一串自己待在脖子上的碧璽佛珠解了下來,朝林驚蟄腦袋上戴。
林驚蟄哪裡敢要?這串碧璽佛珠顆顆通透圓潤,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他當即推拒道:「這怎麼行,這太貴重了……」
「哎呀……」老太太卻很強硬地套在了他脖子上,「讓你收著你就收著,第一次到家哪裡能不給你見面禮?」
說著又掏兜,掏出一個紅封。
林驚蟄剛進家門就拿到兩個厚厚的紅包,迷茫地搞不清狀況,他求助地看向肖馳,肖馳只有一句話:「收著就好。」
不是,還有這種習俗的麼?
林驚蟄不又開始幻想起胡少峰他們來肖家玩時的情景,肖馳他爸媽和老太太也這樣塞紅包給禮物?這可真是太讓人有心理壓力了,怪不得胡少峰視這裡為洪水猛獸。
林驚蟄這樣琢磨著,上了飯桌後,越發迷茫。
一整桌豐盛的菜餚,卻不見大伙兒怎麼動筷子,明明是肖妙的生日,話題卻不圍繞在主人公身上。肖媽媽吃了口菜,想想又問一句:「你父母是做什麼的?」
林驚蟄從上桌起就時不時成為焦點,雖然不明就里,卻也據實回答:「我父親在瀚海大學教書,我母親是做生意的,他們早年離婚了,」
「哦~」肖媽媽不知道為什麼對他的家庭構成非常的好奇,「和爸爸媽媽聯繫得多麼?」
林驚蟄搖了搖頭:「不常聯繫。」
「家裡還有兄弟姐妹麼?」
「我父親家還有一個繼妹。」
要不是心理素質好,他肯定沒法保持當下如常的面色,因此越發理解胡少峰他們對肖家的恐懼從何而來。飯桌上肖家人的目光齊齊都盯著他,任誰來朋友家吃飯被這樣招待一遍下次都不敢再登門了。更何況他兜里還揣著兩封厚厚的紅包,脖子上還掛著一串長長的碧璽,胡少峰他們倘若從小便被這樣對待,那真是人格堅韌,才能幾十年如一日同肖馳維繫友誼。
他心有戚戚,打破桌上奇怪的氣氛,舉杯朝肖妙遞去:「祝你生日快樂。」
肖妙小聲地說了句謝謝,和他碰了下杯子。
便又恢復沈寂。
林驚蟄身上風趣大方的表象幾乎要偽裝不住了,他將求助的視線遞向坐在身邊的肖馳,肖馳恍若未覺,只伸筷子朝他碗里夾進一塊燉菜,叮囑他:「多吃點。」
肖媽媽刨根問底完畢,像是問無可問了,目光朝丈夫那邊瞥了一眼,咳嗽了一聲。
她初步還是滿意的,林驚蟄的條件比她原以為的好得多,看性格,本人應該也不是什麼不正經的個性,落落大方的,也有禮貌。倘若兒子非得跟個男的在一起,能找個這樣的已然算是不錯了。
她嘆了口氣,望著首座上抱著一根糖藕吃得津津有味的老太太,又瞥向忙著夾菜給林驚蟄的肖馳,目光不免落在對方脖子那串花裡胡哨的珠子上。這串碧璽佛珠肖家傳了好幾代,老太太能把這玩意兒送出去,必然就是滿意的意思。
她因此也懶得負隅頑抗了,桌下的手捅了下丈夫的側腰。
肖慎行咳嗽了一聲,面色嚴肅。
他沈默了一餐飯的時間,此時終於開了金口:「林……小林。」
林驚蟄嚼著嘴裡的菜愣了一下,看向肖父。
肖慎行凝視著他,一雙眉頭皺得死緊,嘴唇也幾乎抿成一條細線,但半晌後,終究在林驚蟄疑惑的視線中開了口。
他道:「你……你和肖馳……」
林驚蟄:「?」
肖慎行心一橫:「你們倆的婚事,不能操之過急。」
肖媽媽凝視著林驚蟄錯愕的眼神,有些為難:「我和他爸爸一整年都忙,至少要明年十月份之後才行了。」
肖奶奶滿嘴的糖藕,迅速嚼嚼吞下,掐指一算:「明年農歷十月初七日子好,跟你們八字合,但具體我還得找菩薩算算才知道。」
「不急。」肖馳不緊不慢地開口,「一會兒我跟您一起去佛堂。」
他和老太太約定完畢,又用肩膀撞了一下林驚蟄:「你去不去?」
林驚蟄覺得自己仿若跌進了一團迷障里,他頭腦空白地盯著一桌人認真朝自己看來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