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怪,林三酒此前一直沒有往深裡想過紙鶴的問題,沒有猜過裝成人偶師下屬、把她引來迷惑大宮殿的人是誰——畢竟她當時遇見的險況和危機一個接著一個,也沒有工夫去想——可是當她看見這二人的時候,答案卻忽然從她腦海中破水而出了,就好像這段時間以來,她的潛意識始終沒放棄過這個謎團。
按照出租飛船司機的說法,迷惑大宮殿明明是會攪亂飛行器與紙鶴航行方向的;可是她見過的所有紙鶴,飛行方向都只有一個,即是大門後的“猶豫區”。
“從頭說,”林三酒吩咐道,“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解釋一遍。”
她沒說不解釋的話會發生什麽後果,有了人偶師在一邊,她也用不著。
“我……我們的上一個世界,叫做‘信號人生’。”
似乎意識到自己沒法再隱瞞下去了,那個女人苦笑了一下,低聲開了口。她身旁的男人登時神色一緊,好像有一刻想動,卻被人偶師的目光給壓滅了衝動。
“在認識之後,我們已經共度過好幾個世界了。我們運氣不錯,不僅一直都拿到了簽證,之前去的世界也不特別危險……‘信號人生’是新出現的世界,還沒有分級,所以價格也不太貴,但我們打聽過,在那個世界裡一切生存的必備條件,都是與‘信號’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從資料上看起來,似乎不算特別危險。”
她說到這兒頓了一頓,好像壓下去了一個梗在胸膛中的什麽東西,叫它為言語讓開了路,才繼續說道:“……所以我以為,我們三個人都能順利活下來。”
“你多嘴說這個幹什麽?”那個男人臉上忽然浮起了一片血色,不知從何而起的憤怒,讓他把對人偶師的畏忌懼憚都暫時忘了:“我們就是從‘信號人生’裡拿到了一種攔截裝置,劫走了你們的紙鶴,這就夠了吧!”
“是我讓她從頭說的,”林三酒抬了抬下巴,說:“你要是沒有補充的,就給我閉上嘴。”
那個女人低垂著眼睛,並不生氣,好像心神都不在這兒了,好像腦海深處正恍恍惚惚地想著另一件事似的。
“是的……攔截裝置。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經歷過末日前的人類社會,你們知道手機嗎?”在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後,那女人繼續說道:“有一種詐騙手法,就是攔截原本發給你的短信,尤其是驗證碼一類的短信,具體我也忘了是怎麽回事,好多年了,但是反正可以用這種辦法偷走你的信息和財產。”
“你們用的,就是類似的攔截裝置,可以將別人發的紙鶴攔截下來,傳到你們手上?”林三酒問道。
她點了點頭。“是的,為了能夠把人騙進迷惑大宮殿,我們準備了一整套東西……首先是攔截紙鶴。攔截裝置作用的對象很隨機,但即使是這樣,我們每天也能收到幾十隻到幾百隻不等的紙鶴。我們一一聽過內容之後,把用不上的就扔出去,讓它們該去哪兒去哪兒,用得上的就留下來……”
那女人近乎安靜地、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還記得我們收到你的紙鶴的那一天……我們都吃了一驚,因為我以前不知道,原來人……人偶師大人,也是有朋友的。”
哪怕心思一直被其他事牢牢佔據著,人偶師也露出了仿佛被人架在架子上當肉給烤了一樣的神色——但是他確實有長進多了,竟然沒有當場動手翻臉。
“我們當時還吵了幾句,你記得吧,”那男人忽然歎了口氣,說:“我說牽扯到人……人偶師大人的話,就太危險了。可是你說的也有道理,能跟他做朋友的,一定是能力很強的進化者,正好是我們需要的類型。”
人偶師終於沒忍住本性,從鼻子裡哼出了一聲冷笑。
林三酒覺得自己還是蠻可以的——論高峰,總是山外有山的;但從整體來看,她行走於末日世界中時,盤桓於頭上的、那份對於自己明日是死是活的恐懼與焦慮,已經消解了大半。
“然後呢?你們找能力高的進化者幹什麽?”她問道。
“你借坡下驢是真快,”人偶師插了一句,她就當沒聽見。
“我們會想辦法偽造紙鶴,”那女人有點詫異似的,來回在二人身上看了看,才又低下了頭。“我們有模擬聲音的物品,根據我們聽見的內容,我們會造出內容可信度比較高的紙鶴,有時發給原主人,有時發給原主的收信人。一般來說,都是盡量讓人做好準備、采購好足夠的物資,再來迷惑大宮殿……”
林三酒皺起了眉毛。“偽裝成他下屬的,”她一指人偶師,“果然是你們?”
人偶師冷著一張面孔,用眼角余光把她的手指刺了回去。
“我們不熟悉人偶師……大人的說話方式,他太特殊了,如果假裝成他本人,你一聽可能就會發現不對。”那女人再次苦笑著說,“但我們知道,人偶師大人是有下屬的。”
“不對啊,”林三酒說道,“我問過門口那老頭,他明明說過當天沒有人進過宮殿——”
那夫妻對視了一眼。
“是沒有,”那男人說,“我們早就進來了,平時就住在這裡。”
“根據我們騙過來的人,我們會提前一步把該做的準備做好。”那女人說,“我知道你肯定會打聽‘下屬’……因為畢竟不是本人,不足以打消所有的疑慮,所以我們就事先讓一個人形物品走進宮殿裡來了。”
這二人戰力不算高,可是東西卻一件比一件好,連人形物品都不缺。還有,不知他們此前騙進來了多少人,才能把準備做得如此周密?
林三酒挑起眉毛,問道:“為什麽?為什麽要把人騙進來,為什麽還叫我買物資、做準備,總不會是出於好心吧?”
那女人面色有點白,下意識地絞了幾下自己的手指。
“我們攔截到的第一個信號……並不是紙鶴。”她的第一句話跟林三酒的提問幾乎沒有關系,但誰也沒催她。“我們那時還不知道可以用它攔紙鶴……當時我們坐在一輛出租飛船上,遠遠地只能看見迷惑大宮殿的一點點影子。我們第一次攔截到的訊息,聽起來很怪,聽了半天我們才明白,它來自於……迷惑大宮殿深處的國王NPC。”
男人也陷入了回憶裡,低聲說:“直到收到信號的那一刻,我們才意識到,原來在哪怕沒有人的時候,國王NPC也始終在說話。他一直在說,‘進化者,來試試你的運氣吧,拿到我手上的後悔藥,改變你的人生’……反反覆複,我們也聽得入了魔。”
“可是我們知道,我們沒辦法活著完成迷惑大宮殿的。”
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幾乎不像是在向林三酒交代一切了,反而像是在對彼此訴說著過去。
“原本要分道揚鑣的我們,一連好幾天也沒分手……我們湊在一起,商量了不知道多少個小時,說了不知道多少話,終於試著用我們的信號裝置,朝迷惑大宮殿的方向發了一條信號。”女人喃喃地說。
“……有沒有不完成副本,也能得到後悔藥的辦法?”男人做夢一樣說。
林三酒明白了。
“你們把進化者騙進迷惑大宮殿,又要他們準備好【織衣慈母】之類物資,一是為了確保他們盡量能完成副本,二是在得到後悔藥之後,仍從你們眼前走過去吧?到時,你們就會向得勝者下手了。”她說,“可是你們怎麽知道得勝者不會當場使用後悔藥?”
“我們跟國王NPC做了一個約定。”那女人輕聲說,“我們負責往迷惑大宮殿內送人,他只要說一句,建議進化者離開之後才使用後悔藥,就行了。只不過我們送進去的人,幾乎都沒能完成副本……有的半途就想辦法出來了,有的再也沒出來。”
“為什麽要後悔藥?”人偶師冷不丁問道。
女人抬起了眼睛。她沒有一點淚意,好像眼球與眼皮之間沒有任何水分,常年的乾澀摩擦,叫她眼睛裡永遠泛著紅。
“你看,是這樣的。‘信號人生’裡,我們要隨時注意著信號強度,只有在信號滿格的網格內,我們所有人才能一起活下去。當一個格子內的信號不是滿格的時候,格子內的生還者數目,就只能等同於信號的格數。”
她近乎麻木地說:“比方說,這一片沙漠是一個網格;信號若是滿格或是四格,那麽我們四人都能活下來。可是信號若變成三格,則我們中間有一人會死去。決定人選的方式之一,是誰被大家表決通過了,誰就會死。信號強度是會隨時變化的……那一天,我們三個所在的網格內,信號強度變成了兩格。
“明明我們一直在關注信號變更提示,明明不應該發生的……”她喃喃地說,“總之,她死了。那時她才不到兩歲。她進化時,我記得我好高興啊,我當時心想,可以帶著她一起走了。”
這一下是真的把最後一點點過渡情節的大綱也擠光了,我尋思著如果往深裡寫一下信號人生的故事也行,但是就又要偏離主線一會兒了,我就很不情願……還沒有解答的零碎疑惑可能也還有幾個,我不知道能不能湊成一章。反正我現在不是奶牛了,是個空奶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