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嗆進去的幾大口鹹腥海水,一路燒進了肺裡。明明身在海水裡,眼耳口鼻卻都像著了火,不管季山青如何掙扎、反抗,海浪卻仍舊遠遠地隔在了他與那個影子之間。在他“撲通”一聲沉下去之前,姐姐立在沙灘上的影子還依稀可見;他滿心僥幸和希望,畢竟只要及時遊回去、重新抓住她,一切就還不算太晚——等他從水下拳打腳踢,拚了命地浮上來時,沙灘上已經空了。
浮在水面上的視野隻持續了一瞬間,就有人從水下一把攥住了他的腳腕,重重地將他再次拉進了水裡。他忍著海水刺痛在一片亂流中睜開了眼睛,從海草、濁浪和雪白氣泡之間,一張半邊臉都被林三酒打得變形扭曲了的灰暗面孔,如同水鬼一樣朝他直直迎了上來。
……居然還活著,居然在這個時候抓住了他。
假如情緒能夠化作實質性的力量,那麽季山青此時從心頭劃過的每一絲閃念,都足夠將這一個星球撕成碎片了。然而他在一時間卻什麽也做不了——因為那個灰臉男人在水下時,行動竟然比在岸上時更要靈活有力,趁著季山青幾近溺水的時候,將他死死地給按進沙地裡,叫他怎麽踢打掙扎也夠不著自己。
這灰臉想必以為他是特殊物品,用不著呼吸……季山青猛然放松了身體,讓四肢軟軟地隨著波浪漂浮。他這一具身體,就像是隨他搓圓捏扁的橡皮泥,想讓它呈現出什麽樣就是什麽樣;那灰臉重重壓住他一會兒,猛地疑心不對了,急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帶著他重新浮上了水面。
“喂!”臉剛一出水,他就叫了一句,著急之情溢於言表:“你醒醒!”
季山青睜開了眼睛。
“嚇我一跳,”灰臉松了口氣,嘿然一笑,“我就說麽,一個特殊物品……”
季山青沒有一聲咳嗽,沒有一次喘氣;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差點就溺水了的人。他只是扭過頭,一動不動地盯著灰臉,直到後者面色漸漸難看起來,連青筋都浮上了額頭,不知是因為壓力還是緊張,肌肉一跳地強笑起來——“你這麽看著我幹什麽?我對你只會比那個女人更好。”
啊呀呀。
就是這麽一個東西啊……只差這麽一點點……
季山青雙腳踩在了沙地上,慢慢地吸了一口氣。天色沒黑,但世界已經昏暗無光了。他抬起濕淋淋的手,讓指甲陷進臉皮裡,慢慢地深深刮下來。沒有感覺。
“你想要什麽,你開口就是了。”
那個灰臉站在他身旁落後半步的位置,一隻手還僅僅攥著他的衣領。在季山青轉開頭後,他的語氣也正常自然了一些:“你別怪我的手段狠,在這世上要什麽不得去爭?爭著了就算我的。你以為我這段時間過得輕松嗎?連別墅都沒去搶,只是遠遠地跟著你們……”
說到這兒,他忽然笑了一聲,“我看到你獨自去11號別墅了,多好的機會啊!但我那時忍著沒下手,因為就算抓到了你,我也跑不出這個副本,還是要面對那個女人。那時沒想好後路,我強忍著才沒有動手……老天還是不錯,居然讓我逮到這個機會!”
季山青眼睛裡的一切,不知何時都蒙上了薄薄一層血色。可能有不止一處的細微血管破了,他懶得去管到底是哪兒。這具身體現在就算碎成千百塊,對他而言也沒有眨一眨眼的意義……季山青慢慢扭過頭去,望著那張紅影浮動的臉,低聲說:“你想出副本嗎?”
那男人一愣,
“伱有辦法?”當然了。
季山青一扭身,對方就松開了手。他以前抓住過禮包一次,知道禮包的戰力不佳,或許因此生了疏忽輕慢之意;季山青瞥了他一眼,衝他露齒一笑。
鮮血猛然從灰臉男人的咽喉處炸出了一蓬血花,噴濺了季山青一臉的血。灰臉男人重重地栽進了水裡,海水咕嘟嘟湧進了斷裂的氣管裡,一時間水面上好像燒開了似的,不住翻湧起一滾一滾泛紅的浪花。
哪能這麽痛快呀。
季山青走過去兩步,任他從水下不斷抓打著自己,伸下去了一隻手,頓時被拽得一個趔趄,手臂上迅速爬滿了指甲留下的血痕。
但他始終神色平靜。
他對這個男人的數據組成毫無興趣,只需要一點點皮肉上的就夠了——等灰臉的力量越來越弱的時候,季山青抽回手,甩了甩混著血珠的海水。在編寫能力之下,這種外傷是很容易就能治好的;湧進肺裡的血水海水,要排出來也不難。灰臉男人很快就再一次從水下睜開了眼睛,面孔被險死還生後的難以置信給扭得灰白一片;在急迫的求生欲之下,他什麽也來不及做,使勁搖晃著手腳就要從海水裡站起來。
波蕩著血絲的海面卻像藍色鋼板一樣,將他牢牢地封在了底下。
一發現自己站不起來、從海水裡出不去之後,他的眼珠立刻圓鼓鼓地從眼眶裡蹦起來,又白又大,簡直不像個人眼睛,倒是讓人看了忍不住想把它們掐爆了會是個什麽感覺。季山青雙手對準海水比著一個相框的形狀,不能伸手下去,不由有些心癢地盯著它們瞧了一會兒——伴隨著海水消音掉了大半的隱約慘叫,那兩隻眼珠在海下炸開了,微微地“轟”了一下,像是爆開了氣泡似的。
“你忍一下,”季山青聲氣溫柔地安慰他,“眼球炸了也不會死嘛。等我再來幾次,膩了以後就會放你去死的,那時你不就可以出副本了嗎?”
別說是水下了,任何人處在灰臉那一個慘不忍睹、只求速死的境地裡,都不可能還聽得見外界聲音的。
“下面換鼻腔好嗎?”季山青向他征求意見,“你要多仰著頭,我才能把你的鼻腔……誒,就這個角度,好了!”
灰臉男人蹬了幾蹬腿,半漂浮著不動了。他的臉上被豁開了深深一道黑峽谷,鼻骨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這一方海水被各式漂浮著的組織、血汙染得越發汙濁了。
“昏一會兒就行了,這不是又給你治好了嗎?”季山青柔聲說道。“算你運氣好,你被姐姐打歪的那半邊臉, 我不會動的。”
那是姐姐為了搶回自己用力留下來的印記。“……我一會兒割下來帶走的話,姐姐會不會覺得有點惡心啊。”
等灰臉再次從水下睜開了完好的眼睛時,季山青從沒有見過這樣鮮活傳神的恐懼。因為這份恐懼太純粹,太淋漓盡致,他還忍不住欣賞了一會兒。他自己也不記得自己這樣來來回回地炸了灰臉多少次;連天邊都像他的眼角一樣漸漸出了血,泛起了一漣漣的深紅。
從沙灘上一路延伸到海裡的木台上,不知道何時多出了一個人。季山青只是掃了那人一眼,又繼續低頭看水裡的玩具去了,只是越來越沒有了興致,修複灰臉的節奏也越來越慢了。
“他幹了什麽,你要這樣虐待他?”斯巴安遙遙問道。
季山青充耳不聞。他停下了手,望著水下完完整整、乾乾淨淨的人體,不說話。
“你姐姐走了,對不對?”斯巴安筆直地站在夕陽下的海面上,渾身都被染上了一層金邊。“……你怎麽一個人了?”
季山青懶得去想他前後的態度變化——無非是姐姐那一隻紙鶴吧。
等等,他手上有姐姐的聲音……
“想不到林三酒身邊還有你這樣的瘋子。”斯巴安忽然一笑,對他說道:“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我得去找她。”
季山青回過頭,冷冷地一笑。“靠什麽?傳送?”
“不,”
遙遙地,看不清他的神色。“我有一個能在星球間遊動的東西……當然,不是任何地方都能去就是了。怎麽樣,你也一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