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禮包?真是他?
鳳歡顏話音落下後那一段仿佛極漫長的時間裡,林三酒明知道自己應該有所反應,有所行動,不該呆呆立在原處才對;然而好像周遭環境裡的一切都漂浮著退遠了,只剩她自己,和她又想相信、又想退怯的欣喜與害怕。
即使知道看不見禮包,林三酒的第一反應還是下意識地轉過頭,目光掃上了前方天地間不斷震顫著的重影。
她不能完全理解禮包如今的存在形式,可是不論他變成了什麽形式、什麽模樣,林三酒只是想要再次看見他,再次將他迎進自己的懷抱裡。
只不過此刻落入眼裡的,自然不是記憶中的那一個季山青了。
那一大片像畫布似的景物,反覆震蕩扭曲著,甚至漸漸產生了一個彎曲面,從現實裡硬生生地拉開了一線漆黑縫隙,好像快要壓不住底下的龐然大物了。
林三酒剛才以為那只是有什麽東西要衝撞著擠出來,可是如今再仔細一看,她卻意識到了:毛斯虛空張開、又緊緊握住的手,看起來似乎什麽也沒抓住,可卻在一點點往後拽,就好像撈到了一網魚的漁夫,正在咬牙慢慢將網拉上來似的。
她猛地眨了眨眼。
……毛斯是什麽東西?
剛才禮包是借鳳歡顏之口,問了這麽一句話的吧?
“姐——”
鳳歡顏又張開了嘴,大概是她剛才怔忪癡然、沒有反應的那短短片刻,令禮包著急了,這次鳳歡顏的聲音都提高了點;林三酒終於從那一種神魂恍惚中激靈一下醒了過來,一隻手閃電般地襲了上去,一把就按住了她的嘴。
“……誒唔。”鳳歡顏依然盡忠職守地在她手掌下把音發完了。
“噓,”林三酒做了個口型,示意禮包不要再出聲了——她的動作是衝著鳳歡顏做的,也不知道禮包能不能感知到,但是在提心吊膽地松開了手之後,鳳歡顏面無表情地站在原處,總算沒有再叫一聲“姐姐”。
林三酒迅速掃了一眼毛斯的背影。
……沒有,她和余淵在車站大廳裡根本沒有遇見一個名叫毛斯的人,更不是靠他幫助才跟上鳳晌午的。
盡管這個意識清清楚楚、冰冰涼涼地壓在腦海裡,同時卻還有另一個執著的念頭,在拚命地提醒她,不對,毛斯確實是她認識的朋友,他們的相識經歷、共同回憶,好像就在意識的水面下浮著,只要一伸手就能撈起來——再說,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也能作證,毛斯是個人,是她的朋友;否則的話,怎麽會連人偶師和大巫女都辨別不出,他其實竟不是個人?
林三酒站在兩個念頭的拉扯中,使勁閉了閉眼睛。
不,她在下飛船之前……沒有見過毛斯這個人。
這並不是說,她腦海中沒有毛斯行走在Exodus裡的景象,沒有他與自己一行人一起吃飯喝酒的畫面;但正是這些感覺再真實熟悉不過的記憶,反而令林三酒意識到,毛斯是在他們下船後才忽然出現的人物。
因為她不記得自己以前有過這些記憶。
假如換作世界上任何一個另外的人,恐怕都很難區分“記憶”和“關於記憶的記憶”這二者的區別;可林三酒對於親人與朋友,存在著近乎病態的渴望和執著——和每一個朋友相處的每一段時光,都是將她暫時從無盡黑海裡短暫打撈起來的暗月光和浮木舟,她細數過無數次,再熟悉不過了。
毛斯是在眾人下船之後,忽然出現在他們之中的,而且看起來,至今依然沒有一個人對他的存在產生懷疑。
她,
以及她身邊每一個進化者的認知,似乎都是在不知不覺間被修改了。……他原來連人也不是嗎?那他是什麽東西?
“怎麽了?”清久留這時問了一句,令林三酒一激靈,轉頭髮現他朝鳳歡顏抬了抬下巴,應該是在問她鳳歡顏剛才說了什麽。
“她問我,前面被抓住的那個是什麽東西,”連林三酒也佩服自己,居然能立刻用同一組關鍵詞,表達出了不同的意思。鳳歡顏剛才聲音很輕,何況此刻場面喧嚷嘩然,元向西還在一疊連聲地出主意,即使身旁都是進化者,也未必能聽得一清二楚。
換句話說,她的朋友們是否聽清楚了,倒還不是問題所在;她唯一一個要瞞住的,只有一個人。
“我們也不知道,”清久留果然信了,向鳳歡顏解釋了一句:“看看毛斯一會兒抓出個什麽吧。”
他這樣機敏聰慧的人,居然到現在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不久之前分明還不認識毛斯。
“是的,我去看看,”林三酒拍了拍鳳歡顏的肩膀,穩住語氣說:“毛斯說不定需要幫手。”
她沒給朋友們一個阻攔她的機會,話音未落,大步走向了【單向通道】——毛斯明明頭也沒回,全副注意力好像都集中在了不斷震顫的次空間裡,可是林三酒還沒等走到他身邊,他就揚聲喊了一句:“你來了?我沒事的,暫時還用不著幫手。”
站在他的身後,林三酒依然強迫自己笑了一笑。她回憶著自己剛才與他說話時的態度和語氣,盡量不敢讓任何蛛絲馬跡浮現在聲音裡,問道:“那東西個頭很大,是吧?你知道是什麽嗎?”
毛斯的眼睛裡浮出了亮幽幽的,針尖一樣的光點。
這個人或許是假的,但是他眼中那一種想要獲得它、打開仔細驗看的興奮,卻真實強烈得叫人難受。
“暫時還不知道,”他喘息了一聲,笑著說,“不過,很快就可以了……”
林三酒點了點頭,語氣裡充滿擔憂。“你當心些,你離【單向通道】太近了!我看著簡直心都吊起來了,來,我抓著你,你千萬別再往裡走了,我怕你出意外——”
說著,她就好像剛才一樣,自然而然地朝毛斯背後伸出了手。
她手上什麽也沒有,沒有武器,能力也沒有打開,此刻確確實實就是一隻想要保護朋友的手——因為這個男人的存在太古怪了,直到真正抓住他之前,林三酒什麽心思都不敢妄動。
毛斯的眼珠,忽然往眼角裡擠了一擠。
仿佛有冰塊跌進了林三酒的小腹裡。
自己露出馬腳了?
毛斯似乎就要朝她轉過頭來了。不知道為什麽,林三酒突然生出了一個清楚無疑的念頭:等他轉過頭來的時候,自己恐怕就會徹底忘記這份懷疑;她會繼續以為毛斯是她的朋友,眼睜睜看他抓走禮包。
禮包,假如那一頭真是你的話——
林三酒的念頭才剛剛一浮起來,【單向通道】連接的次空間就遭受了一次至今為止最具破壞力的衝擊。
偽裝出來的那一塊畫布驟然在半空中一抖,隨即從中央擰了起來,擰出了一個凹陷;那凹陷仿佛有吸引力一樣,將【單向通道】偽裝出的所有景物,都攪碎成了各種顏色的像素,鯨吞一般迅速將其全部吸了進去,空中再度出現了一團空蕩昏暗的次空間。
在那一瞬間裡,毛斯剛剛轉了一半的脖子,忽然就變成了再次目視前方的狀態,就好像上一幀和下一幀之間,被人剪切掉了一幕的電影,兩個場面之間接不上了。
“居然……”他帶著驚奇的兩個字,也成了他說出口的最後兩個字。
林三酒的手已經抓住了他的後背。
甚至在最初的那一個瞬間裡,她真的就像是為了保護他,不讓他跌進【單向通道】裡一樣,老老實實地什麽也沒做;“居然”二字之後,“種子”能力就發動了。
“毛斯”就像是一張扯下來的人皮套裝似的, 渾身皮膚五官頭髮,都被向後拉扯著,吸入了後背上那一個小小的、通往“種子”的入口;轉瞬之間,他整個人就已經被吸成了長長一條影子,在林三酒的手心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幹了什麽?”大巫女第一個有了反應,噔噔幾步趕了上來,面色又驚又疑又怒。“你將他收進種子了?那可是毛斯啊!”
“為什麽?”清久留在林三酒和【單向通道】之間來回看了看,“難道你打算放那邊的東西進來?但為什麽要對毛斯下手?”
“讓他出來吧,”皮娜求情說,“時間久了,是不是對他不好?有什麽誤會,放出來再說……”
林三酒顫抖著吸了一口氣,一時間渾身都像是在發燒似的;她不敢相信自己剛才乾的事情,更不敢相信自己成功了。她想要看看“種子”裡,“毛斯”究竟是個什麽模樣的東西,可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她正要張口的時候,人偶師卻低低地說話了。
“你們看,”他陰陰沉沉,仿佛沒有情緒一樣。“地面上……那是一個人的投影吧?”
眾人慢慢地低下了頭。
一個沒有身體連接著的黑影,此時正投在林三酒腳邊的草地上。在沒有陽光的烏沉沉雲層下,黑影邊緣卻銳利而清楚。一雙腳踩在油漆記號上,腿拉向了後方;四處空空蕩蕩,哪裡都沒有投下影子的人。
“我想,這東西應該是梟西厄斯的一個小手段。”林三酒呼吸都有些不穩了,說:“還有……【單向通道】那一頭,是季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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