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後徐媽媽幫宜寧梳髮髻。
宜寧的頭髮要說長得好是不好的,林海如的頭髮才好,又多又黑,梳髮髻也好梳。宜寧的頭髮又細又軟,拘在手裡軟軟的跟雲一樣,但披放下來的時候又光滑如綢,映著光看顏色略淺。雖然好看,但是梳髮髻卻不好梳。
徐媽媽梳好之後給她用篦子細細整理了,問她:「姐兒覺得這個可好看?」
宜寧打量了一下鏡子中的自己,徐媽媽給她梳的垂髫分肖髻。輕巧靈動,倒是挺好看的。她房中的梳髮高手當真不少,自己的頭髮不好梳她是知道的,太過細軟了。她笑了笑說:「您梳的自然好看。」
丫頭端了紅棗粥和酥餅上來。宜寧雖然不疼了,但還是覺得腰膝痠軟,她靠著迎枕邊喝粥邊問:「昨晚三哥回去之後可有傳話來?」
雪枝搖頭道:「沒有三少爺的人來過。」
宜寧聽了有些疑惑。她把碗放下,總是想起昨天三哥看著她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那是一種陌生的憐惜。
她吃了點酥餅就吃不下了,讓丫頭把東西撤了。這時候松枝領著個婆子進來,那婆子給她行了禮,笑著道:「七小姐吩咐下去的,奴婢已經準備好了,只等給三少爺量了身量便可以做了。」
這婆子是針線房的,府中的衣物都是針線房在做。宜寧在準備給羅慎遠赴京用的衣物,冬襪她可以做著玩玩,但裁衣就勉強了。因此找了針線房裡針線功夫好的婆子來給三哥做幾身冬衣。宜寧問道:「丫頭不可幫著量嗎?」
婆子搖頭說:「冬衣需得貼身才暖和,奴婢要親手量了穿著才妥帖,丫頭總不懂該量幾分好。」
宜寧想了想道:「那我領你過去,給三哥量了之後您再給雪枝量一身。」宜寧指了指雪枝,「也得給她做新衣裳了。」
雪枝已經過了放出府的年紀了,她是宜寧身邊最有頭臉的大丫頭,宜寧還小的時候不敢讓她離府。但歲數大了總歸不好,宜寧才讓羅慎遠給她找了一門親事,是徐水一戶平實的人家,那人還有秀才的功名。聽說是羅家伺候小姐的大丫頭,那家人倒是很歡喜。她們這等官家出去的丫頭,嫁的比一般的姑娘還要好許多。
雪枝伺候宜寧多年,宜寧雖然捨不得她,但更不願意耽誤了她。何況雪枝對那人家也滿意,她已經在思考給雪枝多少銀子的添箱了。
雪枝被她說得臉色微紅,立刻就要拒絕。她一個下人,怎麼用得上府裡針線房做的衣裳。宜寧卻按住她的手不要她說,笑著道:「以後做新衣也要府裡來做,紅妝霞帔的嫁過去,抬十多抬的嫁妝!」
屋子裡的丫頭都抿著嘴笑。雪枝又好氣又好笑,但看著宜寧的眼神柔和極了。
宜寧帶著針線房的婆子去找羅慎遠。他看到她又帶著人過來了,有些訝然。放下書朝她走過來,濃郁的眉頭微皺著,低聲道:「你不是不舒服嗎,怎麼到處亂跑?」
宜寧笑眯眯地說:「昨日你說請我吃午飯沒吃到,我今天來蹭飯的。」看到他的神情似乎不太贊同,宜寧拿了針線房婆子的軟尺,在手上晃了兩下給他看,「我找了針線房給你做幾件冬衣,聽說京城更冷些,你到了京城之後就好穿了。三哥,你把手抬起來,給你量一量長短。」
羅慎遠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宜寧,你要是無事做,我再給你找個教琴的師父。」
宜寧只催促他抬起手,婆子上前給他量身材。羅慎遠只能抬起手,他長得高大,量身材的時候婆子都要墊著腳給他量。宜寧看到他沒站直,上前伸手拉他的腰:「三哥,你站直了量得才准。」
她的手只是碰了一下他的腰,卻覺得他身體似乎一僵。
等婆子量好了之後退下了。羅慎遠才嘆了口氣,讓丫頭給她端了杯熱茶來,問她:「你到三哥這裡來就是做這個的?」
宜寧笑了笑說:「不是說了到你這裡來蹭飯嗎。」覺得羅慎遠坐得離她遠了不好說話,宜寧坐到他旁邊去,抓住他的手說,「不過還有一事,我想雪枝風風光光地嫁,我聽說你在徐水縣有個宅子,你能借給我用用嗎?」
羅慎遠能感覺到那隻搭著他的手觸感十分柔嫩,他整個人都一緊。語氣有些克制:「宜寧,你好好坐端正。」
宜寧不知道他怎麼了,抬頭看他,羅慎遠卻沒有看她的眼神,把手抽走說:「借給你用可以。」
宜寧的眼眸水潤,如一隻明明無辜卻受了欺負的動物,對著這樣的眼神沒有人狠得下心腸。
宜寧聽到他答應了也沒有多想,笑著道:「那我可不付銀子的!」
羅慎遠嘴角微扯說:「自然不用你付。」
宜寧在他的書房裡等著開飯,他寫著文章。宜寧坐在他書房的躺椅上看書,細長的腿蜷縮著,她穿了一身蘭色的褙子,素白的湘群垂下來。槅扇外的陽光照著她的裙子,宜寧的神情很專注,實際上當她認真做事的時候就非常專注,細長的睫毛搭著清亮而澄澈的眼眸,似乎外界的事不能擾亂她分毫。好像看到了什麼疑惑的地方,她的眉頭微皺,無意識地咬著嘴唇。
她是有這個壞毛病,想什麼想不通的時候就這樣。
他還記得小丫頭當年還是小胖球的時候,圓嘟嘟的,可愛得跟年畫上的娃娃一樣。一轉眼就長成纖纖少女了。羅慎遠自己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他的感覺開始異樣的。或者是從京城回來,長大的宜寧從背後抱住他,他突然意識到她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或者是她在他懷裡睡著的時候,蜷縮在他的臂彎裡,抓著他的衣袖,無比的依賴和信任他。
再或者是他聽聞林茂有意求娶她的時候,心裡瞬間的緊繃和陰沉。
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名義上是宜寧的兄長。就算他知道宜寧與他無血緣關係,甚至暗中調查過她的生父,但宜寧的身份絕不可公開。就算他不是宜寧的兄長,他比宜寧大了八歲。他已經是青年要成家立業了,但宜寧還是一團孩子氣。
他千錘百煉的理智告訴他,必須當做什麼都沒有。但這如何能輕易做到?
似乎感覺到有人在看她,宜寧突然抬起頭道:「三哥——」
羅慎遠已經別過眼睛,淡淡道:「怎麼了?」
她猶豫了一下才走到他身邊來:「我看不明白書裡這處的意思。」因剛才咬了一下,她的嘴唇殷紅。
羅慎遠逼自己把視線放在她所指之處,給她解釋道:「《莊子》晦澀難懂,你年紀小少看些才好。《至樂》此篇講生死與輪迴,實則是順應天道之意……」
宜寧聽得仔細。因自己的遭遇,她對這篇很感興趣。等講完之時也到了午時,廚房那邊來傳話說擺好膳了。
羅慎遠才放下書帶她出去,正好迎面匆匆走過來一個小廝打扮的人,給羅慎遠行禮道:「三少爺,喬姨娘接了一個人進府,說是她房中丫頭的遠親,到府裡來探親的。」
宜寧聽了小廝的話看了他一眼,他竟然一直在監視喬姨娘?
喬姨娘詭計多端,他自然要看著她。羅慎遠邊走邊問他:「怎麼回事?」
那小廝立刻說:「小的派人看著,分明是一個重病的女子被扶進喬姨娘屋子裡的。要真是親戚來探望,怎麼會在半隻腳踏進棺材裡的時候出門?小的覺得蹊蹺,這才回來稟報三少爺。」
喬姨娘把一個重病的人請進家裡想做什麼?宜寧也覺得疑惑。喬姨娘這段時間精神一直不太好,軒哥兒的事算是把她逼急了。但這撲朔迷離的行事,的確猜不出她究竟想做什麼。
羅慎遠停下來,想了想說:「去查這女子的身份,莫要驚動了姨娘。」
小廝立刻領命下去了。
宜寧問他:「你一直都監視喬姨娘那邊?」
羅慎遠只是緩緩一笑,跟她說:「我讓廚房準備了你喜歡的臘鵝肉,你一會兒多吃些。」
喬姨娘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心急如焚。
羅宜憐則坐在羅漢床上沉默不語,她覺得母親為了弟弟都要瘋了,就連這等鬼話都信。但是只要她一開口想解釋,喬姨娘就會打斷她。無論是不是真假,總要試過了才知道。如果是假便算了,但要是真的……那這事可就熱鬧了!
直到下人來傳話,說人已經接進來了,安頓在東暖閣中。喬姨娘聽了才送了口氣,跟她說:「宜憐,若她不是你父親親生的,是外面一個苟合的雜-種。你就成了二房唯一的小姐,你說以後誰敢虧待你?」
羅宜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和喬姨娘雖然是母女,但喬姨娘是在坊市間長大的,她卻是羅家的庶出小姐,有時候也實在聽不得母親嘴裡說出的一些詞。在她眼中,羅宜寧的確是跟她有仇,要不是羅宜寧她怎麼會落到這般田地。但她可不會把雜-種這樣的詞往她身上放。
喬姨娘整了整鬢髮,帶著丫頭去了東暖閣。
東暖閣裡一股濃濃的藥膏味,光線不太好。丫頭通傳她來了,喬姨娘走進去要眯著眼睛才能看清楚,架子床上是躺了一個面容枯黃的女子,衣著也簡陋。她盯著那張臉看了許久,努力想這個人是不是在顧明瀾身邊伺候過。但是都這麼多年了,她連顧明瀾長什麼樣都快忘了,又怎麼會記得一個不起眼的丫頭呢。
劉安家的在旁屈身道:「姨娘,這就是張氏了。」她低下身拍了拍張氏的肩,「姨娘來看你了。」
張氏慢慢地睜開眼,眼神迷茫了片刻。才看到一個面容清麗,衣著華貴的女子坐在繡墩上看著她。她還能依稀記得這人的樣子,是喬姨娘,她和十多年前比並沒有什麼很大的變化。變的是她們,老的老,死的死。張氏閉上眼慢慢地有些發抖。
「奴婢不能起身請安,姨娘……恕罪……」張氏慢慢地說,「謝姨娘饒了徐四,奴婢、奴婢跟您講當年的事。」
喬姨娘覺得屋子裡有種詭異的安靜,沒有人敢說話。東暖閣常年不用,有種腐朽的木頭的味道。喬姨娘端著杯茶,看著張氏說:「你說吧,我聽著呢。只要你說的是真的,我不僅饒了徐四,還保你們一輩子衣食無憂。」
張氏臉上的表情又有點複雜。她慢慢講起當年的事,顧明瀾在尼姑庵被人擄走,她早產生下的孩子,又是如何因為憂思過重而死的……她邊說邊哽咽,喬姨娘的表情越來越緊張。
她忍不住站起來,走到床邊拉著張氏的手:「你是說——那羅宜寧,不過是個護衛的女兒?」
「應當是……」張氏說,「我看到、他身上掛的腰牌了……太太的月子對不上,當時鄭媽媽說要她落了胎,她卻不肯。我們便知大禍臨頭,太太說,她本就不想活了,為了保這個孩子……她就是死了也行。」
喬姨娘的手緊緊地捏著手帕,她知道張氏說的是真的,這一切都對上了,所以的懷疑都有瞭解釋!
顧明瀾九月懷胎生產,伺候她的婆子丫頭都離開了羅家,她抑鬱成疾。羅宜寧跟羅成章沒有半天相似之處,她甚至想到了羅老太太的死,羅老太太不過是見了鄭媽媽一面,後來就發了病。難不成也是因為她知道了真相,所以活活被氣死了?
喬姨娘越想越覺得就是如此!她目露微光,冷笑道:「果然是個下賤的血統,居然叫顧明瀾拿來充了嫡出的小姐!」
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護衛的女兒,也能當小姐養大?顧明瀾哪裡來的臉,那這麼個卑賤的孩子來魚目混珠,還敢這麼多年壓在她頭上。
喬姨娘忍不住有些激動,只要她揭穿了羅宜寧的身世,羅宜寧便再也做不了嫡出小姐了。既然是下賤的血統,就該去過那下賤的生活,這羅家是不能讓她呆下去了,小姐也不能再當了。只要沒有了羅宜寧,林海如怎麼鬥得過她!那她的軒哥兒,早晚也就能抱回來了!